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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与他抽象十字的力量

发布时间: 19 三月 2025

作者: 埃尔韦·朗斯兰(Hervé Lancelin)

分类: 艺术评论

阅读时间: 16 分钟

在丁乙那强迫症般的网格中隐藏着超越简单重复动作的智力力量。他的《十字外观》系列跨越三十余年,是当代艺术史上最严谨统一的探索之一。

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你们这些把艺术当成周日早午餐中品尝牛油果吐司一样来欣赏的人,自以为真正理解了21世纪”抽象”一词的含义。你们根本一无所知。丁乙正是那位揭示你们对中国当代艺术无知和浅薄的艺术家。

自1988年以来,这位上海艺术家几乎遵循一种僧侣般的纪律:不知疲倦且专注地绘制十字,这些小小的”+”和”×”,构成了中国当代艺术中最激进的视觉语言。但别误会:在这些痴迷的格子里隐藏着超越单纯重复动作的智识力量。

“十字的显现”系列,现已延续逾三十载,是当代艺术史上最严谨、最连贯的探索之一。丁乙创立了极简的绘画语言,一种拒绝叙事和表现主义等在后毛泽东时代中国艺术中过于盛行的表达方式的艺术形式。他每日不断绘制这些十字,成为对世界喧嚣的无声抗争。

要理解丁乙,必须深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这位思想家一生探讨语言与表象的界限。在其《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提出”我的语言的界限即我的世界的界限”[1]。这一思想在丁乙的作品中获得强烈呼应,他故意将视觉词汇限制于极简的十字,但却矛盾地探索绘画可能性的无限。

然而令丁乙作品如此重要的是,它远不止纯粹的形式练习。他的格子并非脱离现实的抽象,而是一种滤镜,通过它我们可以感知当代中国的社会经济现实。正如维特根斯坦精彩指出:”对于不能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2]。丁乙借助这些十字讲述不可言说之事,表现无法表象的中国惊人变革。

仔细观看他1990年代的绘画,深色调,统统用尺规绘制的十字。然后观察1998年后作品向荧光色彩、结构更复杂且不那么拘谨演变。你看到的是上海乃至全中国的蜕变:从庄严的后共产主义社会,走向炫目、混乱且消费主义盛行的超级经济体。

丁乙每幅画都需用心细作,数千个小十字手工绘制,这也让人想起哲学家阿尔贝·加缪及其《西西弗神话》。”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加缪写道,暗示在看似荒谬的重复任务中亦能找到意义[3]。丁乙如同西西弗,完全拥抱重复,非为惩罚,而为解放。

在其散文《西西弗神话》中,加缪探讨了人类面对荒诞世界的境况。他写道:”向高峰的奋斗本身就足以充满一个人的心”[4]。这句话完美描述了丁乙的艺术事业。他的作品不以终极目标为导向,而是价值体现在创造过程本身,在每日绘制每一个十字的行为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丁乙几乎僧侣般的纪律性也让人联想到加缪所谓的”形而上学的反叛”,即在一个没有内在意义的世界中对价值的肯定。丁乙于1980年代末开始他的”十字架的出现”系列,这正值中国意识形态剧变的时期。通过选择专注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图案,他在社会和政治混乱中创造了一个个人自由的空间。

加缪教导我们”创造就是活两次” [5]。对于丁乙来说,创作行为是一种对存在不稳定性的抵抗。他画的每一个十字架都是他在世界中的存在宣言,是他存在的具体痕迹。重复并非无意义,而是赋予意义。

丁乙真正卓越之处在于他能保持这种创作纪律长达数十年。当其他艺术家不断改变风格和题材时,他却不断深化一个单一的理念,探索其所有可能的延伸。这种坚持让人想起加缪关于真实性的思想:”成为真实的人,就是坚持一个理念到底” [6]

他的作品也是对时间的沉思。在一个似乎不断加速变化的中国,城市在短短几年间发生根本转变,丁乙提供了一种替代性的时间观。其画作需要时间,不论是创作的时间,还是观赏和理解的时间。通过这种刻意的缓慢,我们可以看到对当代中国疯狂现代化进程的隐含批评。

但让我们回到维特根斯坦及其对语言的理解。对他而言,语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结构。他断言”语言游戏是我们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7]。丁乙的十字架可被视为一种绘画的”语言游戏”,通过这种视觉语法来探索世界。

在他的《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发展了”看作”概念,暗示我们的感知总是带有解读 [8]。同样地,丁乙的网格邀请我们”看作”,把城市看作网格,把工业化看作重复的图案,把现代性看作一种结构。

丁乙与众多抽象艺术家不同之处在于,他的作品从未纯粹是形式主义的。它们始终根植于特定的社会和历史现实。正如维特根斯坦所强调的,”哲学不是教义,而是一种活动” [9]。丁乙的艺术也不仅仅是美学教义,而是一种与周围世界持续互动的活动。

以他最近的作品为例,那些结构更复杂、色彩更鲜明的画作,反映了上海的发展, , 从灰色工业城市变为耀眼而混乱的世界大都市。维特根斯坦提醒我们,”图像是现实的模型” [10]。丁乙的画正是这样中国当代现实的模型。

但这还不止于此。通过有意识地限制其视觉词汇,丁乙探讨了艺术表现的界限。正如维特根斯坦写道,”可以展示的东西无法用语言说出” [11]。某些真理只能通过视觉表达,而这正是丁乙在其作品中探索的内容。

这种自我设限的限制也存在于加缪的思想中,加缪将人类的界限视为意义行动的可能条件,而非约束。”人本身一无所有。他只是一种无限的机会。但他对这机会负有无限的责任” [12]。丁乙选择仅限于十字架这一符号,完全承担起这无限机会的责任。

丁乙的作品从不静止,尽管其基本图案始终如一。作品随着外部世界的变化而演变、变化。这种动态让人想起加缪的观察:”对未来真正的慷慨,就是把一切献给现在” [13]。丁乙的每一幅画都是与当下的完全投入,是试图捕捉其时代本质的尝试。

丁乙决定专画十字架,也可被视为一种存在主义的挑战。加缪写道:”反抗,就是在整个人生过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14]。通过坚持其独特的艺术路径,丁乙在一个经常强调从众的社会中,确认了自己的存在和个性。

丁乙艺术生涯中特别有趣的是,他从早期的严格几何作品演变到更自由更具表现力的构图,同时保持十字架这一基本图案。这一演变反映了维特根斯坦晚期的思想,其摆脱了语言的僵化观念,探讨”语言游戏”的流动性和多样性 [15]

丁乙的作品在一个充满图像和信息的世界中创造出一片沉思空间。它们邀请我们放慢脚步,仔细观察,考虑颜色、纹理和构图的细微变化如何创造出截然不同的视觉体验。对此沉思的邀请与加缪对面对世界荒谬的清醒意识重要性的强调呼应 [16]

通过他的画作,丁乙提醒我们,艺术不仅仅是个人表达的问题,更是一种视觉思维的形式。正如维特根斯坦所建议的,”思考并非一种无形的过程,不赋予语言生命和意义,也不能从语言中分离开来” [17]。同样地,对丁乙来说,绘画不仅仅是执行预先设想的想法,而是一种行动中的思考形式。

丁乙三十余年作品的显著连贯性展现了当代艺术界罕见的坚韧。正如加缪写道:”要想让一个思想改变世界,首先必须改变那个承载它的人的生活” [18]。丁乙的艺术实践不仅是美学项目,更是生活方式、一种创作伦理。

使丁乙作品如此强大的,是其既具个人性又具普遍性,既具体又抽象,既严谨又情感丰富的能力。他的画作为秩序与混沌、结构与自由、传统与创新之间的生产性张力创造了空间。

当许多当代艺术家试图通过震撼或取悦观众来获得关注时,丁乙却以非凡的坚守静心追求他的艺术探索。他对自己独特愿景的坚定承诺本身就是一种激进的行为。丁乙的十字符号不仅仅是装饰图案,更是充满意义的符号,描绘了中国乃至更广泛范围内当代经验的轮廓。正如维特根斯坦提醒我们:”符号本身是死的;只有通过使用它们才赋予生命”[19]。正是通过持续且不断演变的使用,丁乙的十字获得了强大的表现力。

如果你仍然不相信这位艺术家的伟大,也许你更喜欢讲述一个美丽故事、温和阐释预设世界观的艺术。但请记住:当你沉溺于叙事艺术的舒适时,丁乙仍在严谨且不妥协地探索绘画的基本可能性,提醒我们真正的艺术不是确认我们的期望,而是挑战并转变它们。


  1.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1921年。
  2. 同上。
  3.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加利玛出版社,1942年。
  4. 同上。
  5. 同上。
  6. 阿尔贝·加缪,《笔记一》,加利玛出版社,1962年。
  7.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1953年。
  8. 同上。
  9.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1921年。
  10. 同上。
  11. 同上。
  12. 阿尔贝·加缪,《反叛者》,加利玛出版社,1951年。
  13. 同上。
  14. 同上。
  15.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1953年。
  16.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加利玛出版社,1942年。
  17.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1953年。
  18. 阿尔贝·加缪,《笔记二》,加利玛出版社,1964年。
  19.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剑桥与斯科尔登笔记》,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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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艺术家

DING Yi (1962)
名字: Yi
姓氏: DING
其他姓名:

  • 丁乙 (简体中文)
  • 丁乙 (繁体中文)

性别: 男
国籍:

  • 中国

年龄: 63 岁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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