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在一个充斥空洞概念和空泛抽象的艺术世界中,刘晓东以直白的表达提醒我们绘画的真正含义:一扇通向生活的窗口。这不是一扇只展示的窗口,而是一扇揭示、质疑、对峙的窗口。这位1963年生于辽宁省的画家,凭借不随波逐流,而是执着在变革中的中国肥沃土壤中开辟自己的路径,成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之一。
观察刘晓东的画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现实纪录与绘画构建之间的鲜活张力。看看他关于”三峡”的系列(2003-2004年),他以外科般精准而绝非冷漠的笔触捕捉因大坝建设而迁移的工人。这些工人和被迫流离失所的家庭不仅是社会学研究的对象。刘晓东以强烈的情感将他们描绘,使每幅画都成为关于人类境况的戏剧舞台。
与那些舒适地在经过无菌处理的工作室里作画的艺术家不同,刘野常常在户外,在现场工作,条件往往很艰难。在他2012年至2013年在新疆和田的项目中,他与维吾尔族玉矿工人一起生活,分享他们的日常生活,然后将他们永远定格在画布上。他的日记充满了敏锐的观察,见证了这种完全沉浸的状态,这也是他艺术创作的源泉。这种方法让人联想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它让非专业演员扮演他们自己的生活 [1]。
这种近乎人种志的方法不仅仅是一种工作方法,更是一种伦理。刘野不是”在别人身上”作画,而是”与他们一起”作画。每一笔画都像一次对话,是他作为艺术家的视角与他所描绘的主题独立存在之间的协商。这正是刘野与传统中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画家的区别,后者仅仅把人物作为某种意识形态的载体。
刘野的笔触自由、流畅,有时几乎显得随意,创造出艺术评论家热罗姆·桑斯(Jérôme Sans)称之为的”恩典时刻” [2]。看看他在《走出北川》(2010)中如何捕捉到年轻女性站在四川地震遗址前的瞬间。她们的生动身影与废墟的对比,营造出一种叙事张力,远远超越了对灾难的简单记录。
但别被表面上的随意所欺骗,这其实源于他非凡的掌控力。刘野准确知道何时停止笔触,何时让画布”呼吸”,何时让观众的想象去补全那些只是略写的部分。他如同一个走钢丝的演员,在现实与表现之间的细线上行走。
刘晓东的作品与电影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关系,这远远超出了他与王小帅或贾樟柯等导演的合作。他的绘画本身具有无可否认的电影质感。侯孝贤导演跟踪了刘野2010年”故乡男孩”项目的创作过程,制作了一个与画作对话的纪录片,这绝非偶然。
正如评论家王莹所指出,”刘野把绘画空间当作电影剪辑来处理” [3]。在他的构图中,人物常常如同电影镜头中的画面,带来强烈的沉浸感。以2016年的《失眠的重量》为例,刘野使用自动化机器将实时视频流转化为绘画。这一项目有意模糊了传统绘画与新媒体、人的眼睛与机械眼睛之间的界限。
这种电影般的敏感性也体现在刘晓东构建视觉叙事的方式上。他的大幅画作如同序列,展现了更大故事的片段,邀请观众重构这些故事。2013年伦敦创作的《半条街》中,人物似乎处在某种行动的间隙,就像我们在观看一部关于当代城市生活的长片中的定格镜头。
刘晓东本人也曾在几部电影中出演角色,特别是在王小帅的《日子》(1993)中,他饰演的是一位艺术家,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应该并不难演。这段演员经历无疑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导演和构图,这些体会也被他重新运用到了自己的绘画创作中 [4]。
刘野作品中的时间性同样深具电影感。与定格瞬间的传统绘画不同,他的画作似乎捕捉的是一个正在发生的瞬间,一种超越画框界限的弹性时间。这种方法让人联想到吉尔·德勒兹关于现代电影的”时间-影像”概念,在那里,时间性不再从属于动作,而成为体验的独立维度[5]。
刘野的创作过程本身通过视频和摄影被记录,围绕作品构建了一个元叙事。正如策展人侯瀚如所强调的,”刘野的创作过程和最终结果同样重要”[6]。伴随他项目的电影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录,更是独立的艺术作品,与绘画形成对话,构建起错综复杂的引用和回响网络。
这种电影感同样体现在刘野与模特的关系中。就像导演对演员一样,他在引导他们的同时又给予一定的自主空间。他创造的是情境而非姿势,使生活渗透进表演的人工框架。正如评论家杰罗姆·桑斯所称,这是”现实的戏剧”[7]。
在《柏林的跨性别者/同性恋者》(2013年)中,刘野描绘了跨性别女性Sasha Maria,一系列肖像宛如关于身份与转变的长镜头电影。这些连续肖像的时间性创造了一种超越传统静态肖像画框架的视觉叙事。
光线在刘野的作品中也扮演着电影般的角色。光线时而生硬,时而戏剧性,雕刻着人体与空间,营造出让人联想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或中国新浪潮电影的氛围。在《炽热之床》(2005-2006年)中,照耀着移民工人或泰国妓女身体的光线营造出既亲密又疏离的氛围,如同我们在观看一部纪录片[8]。
这种电影感不仅仅是风格或参考的问题。它反映了一种世界观,即个体始终与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语境相连。正如刘野与贾樟柯合作的电影,个人故事总是镶嵌在当代中国及其惊人变革的宏大历史中。
刘晓东的画作是当代中国及其社会动荡的非凡视觉编年史。通过他的艺术视角,我们看到一个处于剧烈变迁中的社会轮廓,在传统与现代、个体愿望与集体约束之间挣扎。
以他的巨大项目《三峡大坝》(2003-2004年)为例,他记录了这一庞大基础设施项目的人类后果。刘晓东不仅展示了被迫迁移的人口,更让我们感受到这些变动对个体的情感和心理影响。正如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所指出,”摄影是一种固定现实某一面貌的艺术,而绘画能够揭示同一现实中隐形的维度”[9]。
刘韡的社会学方法的特点是拒绝理论抽象,而倾向于具体地沉浸在他描绘的现实中。在他新疆”和田”项目中,他与维吾尔玉矿工们共同生活,分享他们那种艰难而危险的日常生活。他由此创作的画作并不是对经济不平等或民族紧张关系的预设论述的插图,而是源自亲身经历的视觉证词[10]。
刘韡特别关注被边缘化或处于转型中的群体:农民工、流离失所的人口、少数民族社区。在《故乡的孩子》(2010年)中,他回到故乡晋城,画出了那些因岁月和国家经济变化而发生转变的童年朋友。由此,他创造了一幅中国工人阶级面对全球化挑战的细腻肖像。
社会学家伊娃·伊洛兹(Eva Illouz)理论化了”情感如何被社会结构塑造,同时又帮助其再生产”[11]。刘韡似乎直觉上理解这种辩证法。他的肖像从不只是个体孤立的呈现,更是对个人情感与社会条件复杂联系的探索。在《失眠的重负》(2016年)中,他利用自动绘画机器实时将城市流动转化为影像,创造出对监控社会和现代异化的强大视觉隐喻。
刘韡的社会学方法也体现在他的集体创作方式上。每个项目中,他都会聚集包括摄影师、摄像师、助理在内的团队,围绕绘画行为创建一个临时的小型社区。这种协作维度反映了他坚信艺术不是孤立的活动,而是一种根植于具体人际关系的社会过程[12]。
在2021年达拉斯当代艺术馆展出的《边界》中,刘韡深入德克萨斯地区社区,记录当代个人与社会。如同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提倡的”浓缩描述”文化,刘韡积累大量有意义的细节,以揭示组织社会生活的深层结构[13]。
刘韡绘画的社会学力量在于它们能够展现结构性重大变迁如何体现在日常举止、姿态和目光中。在《走出北川》(2010年)中,站在地震废墟前的年轻女性,不只是坚韧的象征,而是具体的个体,他们的身体与表情见证了集体创伤与持续的希望。
刘韡实践了社会学家霍华德·贝克尔所称的”视觉社会学”[14],利用绘画资源探索和记录社会世界。他的画作不仅仅是对预先存在的社会学现实的说明,更本身构成了一种社会知识形式,提供了文本分析无法捕捉的视角。
在当代艺术常常沉溺于观念性和虚拟性的时代,刘晓东重申了绘画作为体验的内在力量。他的作品提醒我们,绘画不仅仅是一种媒介,更是一种具身实践,牵涉整个身体, , 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观众的。
在一个由屏幕和数字图像主导的世界中,刘重新引入了物质性和触觉性。他的户外创作过程,通过摄影和录像记录,成为一种质疑真实性和媒介性的表现形式。正如策展人杰罗姆·桑斯所强调的,”刘小东的工作方式如同一个巡游世界的民族学家” [15],将绘画行为转变为一种主动探索而非被动复制。
刘体现了一种对时间加速和体验虚拟化的抗争。他花费数周甚至数月绘制同一个地点,以此对现代社会的疯狂节奏提出替代的时间观念,即耐心观察和持久投入的时间性。他的方式让人想起摄影师沃克·埃文斯,他认为缓慢是深刻观察的必要条件 [16]。
这位穿越了近代中国艺术数十年却从未被风格或流派所束缚的画家,向我们传递了一个宝贵的教训:真正的艺术源于内心的需要,而非市场的强加或短暂的潮流。如果有人认为他的绘画过于传统,我会告诉他们,现在最激进的事情莫过于花时间真正凝视这个世界,并以诚实的态度见证它。
刘小东并不是试图推翻旧秩序的革命者。他更为罕见,也许更珍贵:一个清醒的见证者,帮助我们看到那些不愿见到的,感受到那些希望忽视的。在一个培养分心和遗忘的时代,他的作品提醒我们艺术仍然可以成为真理的空间。
- 杰罗姆·桑斯,《刘晓东:当代世界的日记》,载于《奔土:中国艺术家在剧变中的身影》,巴黎:哈赞出版社:路易威登基金会,2016年。
- 同上。
- 尤金·王,《来自北川》,载于 ArtForum,2012年。
- 让-马克·德克鲁普,《刘晓东》,香港,地图出版社,2006年。
- 吉尔·德勒兹,《影像-时间》,巴黎,午夜出版社,1985年。
- 侯瀚如,《刘晓东的和田项目与新疆研究》,中西新闻出版社,2013年。
- 杰罗姆·桑斯,《刘晓东:绘画即摄影》,威尼斯,法乌尔肖基金会以及乔治·契尼基金会,2015年。
- 吕鹏,《20世纪中国艺术史》,巴黎,索莫吉,2013年。
- 皮埃尔·布尔迪厄,《中庸之艺:关于摄影社会用途的论文》,巴黎,明尼出版社,1965年。
- 侯瀚如,前引作品。
- 伊娃·伊鲁兹,《资本主义的情感》,巴黎,Seuil出版社,2006年。
- 艾旻,《童年朋友变胖了:刘晓东的摄影作品。2007-2014》,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2014年。
- 克利福德·盖尔茨,《文化的解释》,纽约,基础图书,1973年。
- 霍华德·S·贝克尔,”视觉社会学、纪录摄影与新闻摄影:几乎全是语境的问题”,《视觉社会学》第一卷第1-2期,1995年。
- 杰罗姆·桑斯,前引作品。
- 沃克·埃文斯,《美国照片》,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1938年,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