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段建宇的画作让人立刻联想到中国南方那些现代与传统交织如情侣二蛇的村庄。她于1970年出生在河南省郑州市,这位艺术家并不满足于像城市艺术家那样以惯常的欣赏态度描绘乡村场景。她所做的是更具颠覆性的事情。
想象一下你走在上海或广州的画廊里。远处你看到一幅色彩鲜艳的画作。你好奇地靠近。乍看之下,你辨认出这似乎是一幅传统的中国田园场景。然后,你的大脑突然警觉。有什么不对劲。一名空姐站在稻田中央。一个裸露上身的女子背着红白蓝相间的袋子,这正是外出务工者的标志性配件。一位名叫”Red”的圣诞老人躺在雪地上,两名空姐帮他修理从天而降的雪橇。
段建宇的特色正是在于她具备构建一个视觉宇宙,在现实与想象之间不断摆动,在尖锐的社会批判与荒诞的幽默之间切换。她的作品讲述了一个正在转型的中国,一个农民成为工厂工人的国家,一个千年传统在资本主义熔炉中逐渐消解的国家。但她从未陷入轻易的怀旧或道德评判的陷阱。
以她的系列作品”Sharp, Sharp, Smart”(2014-2016)为例。在这些大型画作中,段建宇描绘了搬运着巨大蛇形阴茎鹅颈的农村妇女。她采用一种假装天真的风格,既让人联想到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又有法国巴比松派的风味。这是对男性殖民视角艺术的尖刻讽刺,同时也是对欧洲现代主义思想在中国文化大革命后如何被接纳和解读的微妙评述[1]。
我特别喜欢段建宇的是她编织复杂的叙事,这些叙事起自日常现实,随后悄然滑入精神梦境世界。在她的小说《纽约,巴黎,驻马店》(2008)中,她讲述了农村学生焦虎祥带着瘫痪的父亲上大学的故事。这个根据新闻事件改编的故事以表面上简单的方式讲述,令人想起中国传统的孝道故事。但随着叙事的展开,故事渐渐走向荒诞,出现了张姨婆讲述如何利用用过的茶叶或养鸡的科普建议。
这种叙事技巧也体现在她的绘画中。在《回家》(2010)系列中,她将裸露的女性乳房与稻田、峡谷和油菜花田并置。这些陌生化的图像创造出视觉张力,迫使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对乡村和女性的关系。段建宇画裸露并非为了激发欲望,而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女性在转型社会中的处境。
我一直认为,伟大的艺术家是那些能够创造出自己独特视觉词汇和语法的人。段建宇无疑属于这一类。她发展出一种绘画语言,既借鉴了中国传统水墨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西方现代主义,又超越了这些影响,创造出极具原创性的作品。
在她的《河螺姑娘》(2022)系列中,她重新诠释了中国的民间传统,描绘了一位年轻、丰满且普通的少女。这种诠释体现了艺术家作品中图像是礼物而非欲望对象的特点。黄宾虹的焦墨山水及傅抱石的女性美人肖像,这一集体的审美遗产,再次构成了段建宇画布的生态[2]。
但别误会,段建宇并非满足于简单回收传统的艺术家。她深深扎根于当代中国现实。在2003年威尼斯双年展展出的装置作品《艺术鸡》(2002年)中,她手工绘制了100只极具写实感的鸡雕塑,摆放在地上。这件作品于2017年在香港M+馆重新展出(原有鸡只不到一半幸存),体现了她对日常物品及地方传统的兴趣。
段建宇区别于许多当代中国艺术家的地方,在于她拒绝屈服于轰动效应的诱惑。当一些同时代艺术家创作宏大作品以打动西方藏家时,她坚守一种更谦逊、更亲密的美学。她在纸板上的画作和多媒体装置,体现了她渴望与中国日常生活的物质现实保持联系。
在她的《绿苹果天堂》(2020-2021)系列中,她探索了”沙马特”这一子文化,这是一种受日本视觉摇滚和英国魅力摇滚影响的中国复古朋克版本。这些反叛青年很可能从抖音(TikTok)及其它社交媒体中汲取文化灵感,却未意识到支撑他们集体审美的潜在结构:中国园林、花窗图案和在池塘中嬉戏的鸳鸯。
段建宇作品的显著之处在于她能够在欲望与缺失之间,叙事潜能与诗意语言之间,图像的表演性与绘画自身的能动性之间,建立一种脆弱的平衡。她把我们悬置在虚构与身体现实之间,使绘画不再轻易成为实现或唤起欲望的工具。
看看她如何在作品中处理旅行主题。从《施纳贝尔的广西速写》到《高原生活指南:现今艺术项目》,再到《他的名字是红》和《表亲们》,所有作品都讲述了路上的故事。《纽约,巴黎,驻马店》也讲述了两个普通人在想象世界中完成环球旅行所需的英雄气概。在《15号姐》(2008)中,她描绘了一位穿蓝制服的空姐,携一群动物, , 老虎、斑马、猩猩、骆驼和大象, , 穿越广袤的金色沙漠。
段的这些虚构旅行中,无论目的地只要能在地图或想象中找到,都可达,这反映了这个世界的不稳定状态。艺术家用”流浪的灵魂”来形容这种感觉:”回家,回家;麦香,嘴里含着一片柳叶,心胸开阔,无忧无虑地骑着拖拉机。回家,真好!流浪的灵魂,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 [3]。
如果你能读懂她作品背后的含义,就会明白段建宇实际上在谈论失根,那种永远不真正属于某处的现代状态,总是在不同身份、不同文化之间流转。这是一位成长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在改革开放时期广州美术学院受训、现在在华南师范大学任教的女艺术家。她的个人经历体现了中国近几十年来的激烈变革。
在她的论文《图像的爱与被爱的能力》中,任昱写道,段的画作”体现了一种因共存而产生的包容性,这种包容性促使生命根本条件在原始和基本层面上潜在的顿悟性浮现” [4]。这一观察触及了段作品的核心:她让我们连接到人类体验中最基础的部分。
对我来说,段建宇作品的吸引力正是在于她能够创作出既具有中国特质又具有普遍人性特征的图像。她的画作讲述了中国农民的境况,讲述了当代中国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紧张关系,同时也讲述了我们作为失根者,在不断变革的世界中寻求意义的处境。
在一次访谈中,段说:”无论是朴实纯真的北方乡村,还是绘制精致的南方风景,这两种景观都面临着重大变化;由众多乡村城市组成的旧中国,各自拥有丰富的民俗和地方习惯,正在慢慢消逝”。她在作品中记录了这个世界的渐渐消失,不是用怀旧或煽情,而是用清醒和温柔。
在一个许多艺术家满足于创作美观却无实质内容作品的时代,段建宇提醒我们,艺术依然可以是理解世界、驾驭复杂性、表达我们最深层体验的方式。她向我们展示了艺术可以既通俗又深刻,既地方又普遍,既批判又充满爱。
段建宇的伟大之处在于她让我们以崭新的眼光看世界,感知平凡中的美丽,感受平淡中的诗意。通过将不同元素并置, , 欧洲裸体、中国风景、鸡、瓜和空姐, , 她创造了一个视觉宇宙,让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东西方之间的界限变得渗透、流动且可协商。
在一个日益极化、文化身份常被简化成刻板印象的世界里,段建宇的作品提醒我们人类体验的丰富与复杂。她邀请我们超越简单对立,拥抱矛盾,庆祝模糊。而这或许正是她对当代艺术最大的贡献。
- Reuben Keehan,”段建宇,锋利,锋利,聪明第四号”,昆士兰美术馆,现代艺术馆。
- Ren Yu,”影像的爱与被爱能力,关于段建宇最新作品的笔记”,Vitamin Creative Space,2022。
- 孙东东,”段建宇:将现实附着于表面”,LEAP杂志,2011年3月23日。
- Ren Yu,”影像的爱与被爱能力,关于段建宇最新作品的笔记”,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