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近四十年来,罗斯·布莱克纳以近乎仪式的坚持绘制无常。这位1949年生于纽约的艺术家始终探索生命转向虚无的界限地带,光线在熄灭前的闪烁,画布变成当代的死亡纪念。他的作品,无论是漂浮在乌木背景上的光点,还是在暗影中绽放的幽灵花束,都让我们直面一个我们倾向于忽视的真相:我们的存在只如脆弱的细胞膜悬挂一线,将我们与灾难隔开。
门槛艺术:阿甘本与界限状态
罗斯·布莱克纳的作品在意大利哲学家乔治·阿甘本的思想中尤为呼应,后者专注于不确定地带、那些模糊界限、开启纯粹潜能空间的门槛[1]。对阿甘本而言,门槛既不内在也不外在于既定秩序,而是一个无差别区,内外相互渗透。这一理念为布莱克纳的绘画提供新视角,他的创作始终游走于这些不确定的领域,在那里具象溶解于抽象,生命的颂歌与死亡的暗示并立,美由对脆弱的沉思中诞生。
从1980年代早期作品开始,布莱克纳便表现出对界限状态的关注。他的光学艺术条纹画作,这些似乎震颤跳动的竖条,制造了一种感知上的迷惑,正如阿甘本所说,置我们于不确定区。眼睛无法定格随波摇曳、介于存在与缺失、实体与视觉幻觉之间的画面。这些作品既非纯抽象亦非完全具象,而是处于中间地带,是视觉关系中某种本质的门槛。
1980年代艾滋病的爆发为这种界限美学赋予了新的紧迫感。布莱克纳直觉到这场流行病将他的世代变成门槛之民,生命与死亡悬浮其中的群体,被迫居于这一特例区,所有确定性尽毁。他那个时期的”细胞绘画”具体体现了这种处境:漂浮于画面空间的细胞既指向生命的微观结构,也象征面对病毒的脆弱。它们体现了阿甘本所说的”裸命”,生命存在仅剩纯粹的生物层面,剥离了所有象征性的保护。
艺术家随即发展出一种极具震撼力的视觉词汇:渐熄的烛光、在模糊中消退的鸟儿、在光影中分解的花朵。每一个图案都作为这种临界状态的标志,在那里美与死交织融合。在《天空的建筑》(1989)中,漂浮于黑暗中的圆顶和拱顶唤起这些神圣空间,正如阿甘本所说,这些空间连接着可见与不可见、内在与超越之间的关系。
Bleckner 的技法本身也是这种临界美学的一部分。他叠加的透明釉层、透光效果和对深度的把控,营造出从未完全向视线开放的画面。图像根据观察角度、距离及光线质量而形成又变形。这种知觉的不稳定性使我们保持着一种凝视的觉醒状态, , 这正是体验临界点时那种悬浮的注意力。
近期,通过他的”燃烧绘画”,Bleckner 力度升级,直接用喷灯燃烧画布。这一毁灭/创造的举动完美诠释了临界点的逻辑,死亡成为重生的前提。艺术家并非为了毁灭而毁灭,而是为了揭示绘画材料中隐藏的潜能。火焰, , 作为毁灭的极致代理,此处成为揭示的工具,通向那些否则无法显现的表现形式。
这种方法与阿甘本关于弥赛亚时间的概念产生共鸣,这是一种悬置的时间,开启了激进转化的可能性。Bleckner 燃烧的画布保留了这种创造性暴力的痕迹,那一刻新生诞生于旧的破坏之中。它们具体化了阿甘本所说的”无知区”,即存在被”恰恰在其无法拯救的存在中获救”的空间。
阿里尔的光辉:普拉斯与炽热的诗学
如果说阿甘本的哲学帮助我们理解了Bleckner作品的概念维度,那么在西尔维娅·普拉斯,特别是她的诗集《艾莉尔》中,我们找到了其艺术探求的文学对应 [2]。如同Bleckner一样,普拉斯发展出一种强度美学,美源自于与有限性的直接对抗。她于1963年去世前几个月所写的晚期诗歌,迸发出与这位美国艺术家的画作所散发的光辉相媲美的炽热感。
诗作《艾莉尔》本身提供了理解Bleckner世界的关键。普拉斯在诗中描绘的疾驰成为奔向光明的隐喻,在消解的考验中生命再生。这种毁灭/再生的动态贯穿了Bleckner的整个创作,从他早期的视觉艺术(光学艺术)到近年的幽灵般花卉画。
普拉斯在《艾莉尔》中对光的使用,特别照亮了Bleckner的表达方式。在诗中,光从不只是简单的照明,而是一种揭示同时也吞噬的戏剧性力量。贯穿全诗的”上帝的母狮”,体现出这种既具有破坏性又具创造性的双重能量。同样,Bleckner画中的光效从不追求纯装饰性的效果,而是试图捕捉光在转折时刻展现的特殊质感,在这些恩典瞬间,平凡显现出其悲剧的维度。
普拉斯对布莱克纳的影响在他的花卉系列画作中尤为显著。正如诗人在《Ariel》诗集中以”bee poems”结尾那样,这位艺术家将花卉主题转化为对凡俗生命的寓言。他那些模糊的花束、在光线中渐渐解体的花冠、仿佛漂浮在不确定空间中的花瓣,体现了普拉斯的教诲:让自然之美成为我们自身脆弱性的镜子。
当我们考虑布莱克纳的技法时,这种亲缘关系更为深刻。他的模糊效果、透明质感、以及对形态消解的巧妙处理,直接让人联想到普拉斯晚期诗作中的写作风格。无论是她还是他,精准的技艺都服务于一种消逝美学。普拉斯以令人惊叹的控制力雕琢诗句,表达极限经验中难以言说的内容;布莱克纳则磨练他的绘画技巧,捕捉现实摇摇欲坠的瞬间。
横贯普拉斯作品的”复活”概念,在布莱克纳的艺术实践中也有其对应。当诗人在《Lady Lazarus》中提到死而复生的艺术时,她描绘了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在艺术家的每一幅画作中都可以找到。他的主题, , 鸟儿、花朵和烛光, , 在画面中死去,却以超凡脱俗的姿态重生。这种美只有通过经历解体的考验才能存在。
普拉斯和布莱克纳对光线质量的关注,揭示了他们对边缘现象的共同敏感。在普拉斯作为诗人原意中《Ariel》的开篇诗《Morning Song》中,她描绘了黎明特有的光,这种光既揭示又转变事物。相同的光质贯穿布莱克纳的画作:介于昼夜之间的光线,揭示事物构成中的脆弱。
这一审美的时间维度尤其引人注目。像普拉斯的晚期诗歌一样,布莱克纳的画作似乎捕捉了悬浮的瞬间,在这些时刻,常规时间被拉伸,呈现出另一种时间性。他1990年代的”星座”系列绘画体现了这种悬挂感:黑暗背景中的光点让人联想到那些已逝的恒星,它们的光芒仍照射至今,在现在与逝去之间创造出一种奇异的同时性。
这种时间的诗意在布莱克纳近作中达到了最完善的表达。他现阶段的绘画作品中,将脑部扫描影像转化为花卉或宇宙景观,展示了科学与诗意时间性的共存,现实记录与抒情愿景的融合。正如普拉斯在晚期文字中所做的那样,布莱克纳成功地使医学诊断成为美学变形的素材。
消失的经济学
布莱克纳自1980年代以来的发展展现了一种连贯的逻辑:这是一种消逝经济,在这种经济中,每一次能见度的提升都伴随着相应的消失。他早期的视错觉艺术创作仅通过色彩对比的变化制造出出现/消失的效果。形象仿佛随着视线的调节而浮现又消散,建立了一种持续不稳定的感知机制。
这种存在与不存在的辩证法通过引入具象元素而变得更加复杂。他90年代的鸟类主题完美体现了这种经济:它们在画面中出现,仿佛逝去的痕迹,是已然离去的存在的幽灵。它们模糊的表现和融入不确定背景的方式,使它们成为边缘形象,介于完全存在与完全消失之间。
蜡烛是这消逝美学中的另一个偏爱主题。作为存在脆弱性的传统象征,蜡烛使Bleckner能够在其构图中引入时间维度。燃烧的蜡烛代表着时间的流逝,物质转化为光和烟。通过描绘它们,艺术家悖论地固定了本质上无法被固定的东西:燃烧的瞬间,物质转向无形的时刻。
对过渡现象的关注也体现在他对绘画空间的处理上。他的构图系统地避免了明确的界限和精确的轮廓,使观者无法安于形式上的确定性。一切似乎处于不断变化中,仿佛被捕捉在多种可能状态的中间状态。
最近的”Burn Paintings”系列通过引入火作为转化的媒介,将这种方法发挥到极致。火焰喷枪成为绘画工具,揭示物质中隐藏的潜能。这种技术完美体现了支配该作品的”消逝经济”:为了揭示,必须破坏;为了创造,必须接受失落。
这些燃烧的作品保留了产生过程的痕迹。它们带有自身创造的烙印,具现了每一次艺术诞生中主导的那种创伤性暴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实现了Bleckner自始至终追求的美学计划:赋形于无形,使不可见的可见,使艺术成为揭示超越我们的力量的工具。
这种消逝经济在Bleckner作品诞生的历史背景中找到最终的理由。20世纪80年代的艾滋病疫情让他这一代人面对大规模的消逝体验。朋友、爱人、合作者:他们都可能一夜之间跌入那阴影地带,疾病将活人变成幸存者。Bleckner的艺术起源于这一经历,即为那些无法发声者作证的必要性。
但他的作品超越了单纯的见证,提出了一种存活的美学。他的画作不仅仅哀悼消逝;它们构建了一种塑造存在感的视觉语言,能够在缺席之外维持某种形式的存在。他的幽灵般的主题、透明效果、消散的游戏创造了一个空间,使逝者能以升华的形式继续存在。
消逝的技法
Bleckner技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发展出一种关于消散的绘画词汇。他的叠加釉层、透明效果、模糊塑形共同营造出一种永远不完全向视线开放的表面。这种技术上的克制服务于一个明确的美学目标:维持图像处于一种模拟失落体验的不确定状态。
他1980年代的”Cell Paintings”完美诠释了这一做法。这些漂浮在暗色背景上的彩色细胞既唤起生命微观的美,也暗示其面对疾病时的脆弱。其刻意模糊的表现(观者永远无法确定是健康细胞还是病态细胞)使观众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反映了当时的焦虑。
布莱克纳技艺的精湛体现在他能够创造深度效果而不依赖传统透视法则的能力。他的构图似乎仅凭色彩关系和材质效果就能深入空间。这种非欧几里得式的深度让人想起精神空间、记忆和梦境的领域,在那里,普通的物理法则不再适用。
他对色彩的运用也体现了这种不确定性的美学。他的黑色从不绝对,总会透出其他色调。他的白色保留了细微的色彩痕迹,使其无法仅作为纯粹的对比色。这种精致的色彩节约创造出一种氛围,令人联想到教堂的昏暗、病房里的柔和光线,这些特殊的照明伴随着沉思的时刻。
他技术的最新发展见证了这种方法的激进化。他的”烧画”引入了受控偶然性作为新的创作参数。火焰虽然处于艺术家的控制之下,却引入了一定程度的不可预测性,增加了创作过程的复杂性。这种技术使布莱克纳能够实现任何传统技术都无法产生的材质效果。
这些被焚烧的作品展现出一种特殊的美,那就是受控退化现象之美。它们呈现了一种可以称为疤痕美学的东西,创伤的痕迹成为新的美的源泉。在这方面,它们完成了布莱克纳自初期以来所追求的目标:将失落的体验转化为美学沉思的素材。
布莱克纳对表面效果的关注展示了他对绘画的特殊理解。他的画布从不只是图像的简单载体,而是作为物理对象,其物质性完全参与了作品的意义。这种作品的触觉维度促使观者以超越简单图像识别的方式进行凝视。
这种对物质性的正视使布莱克纳有别于同代的概念艺术家。很多人探索当代艺术的非物质潜能,而他坚守绘画,理解为一种不可替代的工艺技能。这一立场丝毫无怀旧意味:而是源于深刻的信念,即某些体验只有通过绘画物质的媒介才能传达。
遗产与传承
罗斯·布莱克纳的作品在当代艺术领域中占据独特地位。既不完全现代,也不彻底后现代,它发展出一种中间路径,借鉴两种美学却不受限于任何一种。这种中间立场赋予它特别的时代意义,尤其在20世纪遗留下的美学范畴显露局限之际。
他对年轻一代的影响更多体现在艺术伦理的传承上,而非直接的形式延续。布莱克纳展示了如何处理最严肃的主题而不过于煽情,如何谈论死亡而不陷入病态自怜,将艺术作为抵抗不可接受之事的工具。
这一教诲在新的生态、卫生和社会危机挑战艺术家必须作见证而不陷入悲情主义的当下,尤为共鸣。布莱克纳的例子表明,即使在见证的紧迫性可能导致各种简化的时候,也有可能坚持美学的严肃要求。
他坚定地捍卫绘画作为不可替代的媒介,这一点也标志着他的时代。在一切都预示着这种被认为已过时的艺术的消亡之际,Bleckner证明了绘画仍然拥有独特的表现力资源。这种证明促成了绘画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的回归。
Bleckner的作品还体现了一种对艺术参与的特定理解。他没有选择直接的控诉或激进的行动主义,而是选择了曲折的道路, , 暗示、唤起和隐喻。间接的方式往往比明确的展示更有效,因为它调动了观众的智慧和感性,而不是强迫他们接受。
他的经历最终显示出对连贯艺术视野的非凡忠诚。四十年来,Bleckner始终如一地探索同一美学领域,令人钦佩。他的坚持使他能够逐步深化自己的创作方法,完善表现手法,达到一种在当今痴迷于新奇的艺术世界中日益罕见的掌握境界。
Ross Bleckner的作品让我们想起,真正的艺术总是源自对本质的对抗。他的画作,无论是展开神秘的星座,还是虚幻的花束,都引导我们回归人类存在提出的根本问题。在这方面,它们完成了艺术最高的使命:帮助我们用诗意的方式居住在一个否则无法居住的世界中。
- Giorgio Agamben,”The Coming Community”,译者Michael Hardt,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3年。
- Sylvia Plath,”Ariel”,Frieda Hughes修订版序言,Harper Perennial Modern Classics,200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