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莱纳·费廷不仅仅绘制裸体或城市风景,他剖析了一个现实在我们眼前消散的时代的灵魂。这位1949年出生于威廉港的艺术家,终其职业生涯将柏林的野蛮转化为色彩的诗意,但在表面显而易见之外,他的作品流露出对让·博德里亚所称的当代境况的超级现实的直觉理解。在一个拟像取代真实的世界里,费廷将他的画布建构为对自七十年代以来侵蚀艺术的概念统一化的抵抗堡垒。
1977年,他与萨洛梅、赫尔穆特·米登多夫和伯恩德·齐默尔共同创立了莫里茨广场画廊,费廷立刻成为了席卷八十年代初德国的”Neue Wilde”新野兽派运动的一部分。然而,将他的艺术生涯仅仅归为这一标签是批判上的短视。尽管德国”新野兽派”强烈反抗冷冰冰的概念艺术和极简主义,费廷将这场反叛推进得更远,涉足探索亲密与政治、躯体与城市、现实与其表现之间的未知领域。
我们关注的这位艺术家既非怀旧者亦非反动派。他曾接受木工训练,后在汉斯·雅尼斯的指导下就读柏林美术学院,费廷对材料的触觉理解贯穿于他每一个绘画动作。他的画笔不是轻抚画布,而是犁开画布,在色彩的沟壑中寄居着一代人矛盾的情感,这代人在德国的历史遗产与不确定的未来承诺之间撕扯挣扎。这种既粗犷又感性的笔触,在那些直面表现本质的作品中完成了自身。
拟像与形象:费廷对博德里亚的考验
要把握费廷作品深刻的原创性,有必要将其与让·博德里亚在拟像与仿真[1]中提出的分析加以对照。这位法国哲学家描述了一个”拟像从不掩盖真相,恰恰是真相掩盖了它并不存在”的世界。这一论断看似晦涩,实则为我们德国画家的作品揭示了新的视角。因为与许多当代艺术家不同,费廷不试图创造拟像, , 那些充斥我们媒体环境的无原创复制品。相反,他孜孜不倦地努力在笼罩我们时代的人工包裹层下,寻找某种类似于最初的真理。
让我们来看他著名的柏林墙描绘。当费廷在1977年绘制《第一座墙画》时,他不仅仅是在记录一个地缘政治现实。他揭示了这道边界深刻的戏剧本质,这个边界被媒体转换成了世界分裂的全球象征。但在鲍德里亚诊断为”拟像的先行”,即地图先于领土的过程中,费廷采取了相反的方向。他那酸涩的色彩和慷慨的涂抹重新赋予了这已不再是电视画面的墙以实体感。这堵墙重新获得了混凝土的沉重感,作为实物障碍的暴力,以及撕裂肉体和家庭的能力。
鲍德里亚的超现实抵抗在艺术家的自画像中以特别的力量得以体现。当他在1974年以古斯塔夫·格伦根斯(Gustaf Gründgens)的形象表现自己时,费廷不仅仅是在玩弄变装的代码。他质问了在一个角色无限增多的社会中身份的构建。格伦根斯,这位通过模糊自身立场而幸存纳粹时期的同性恋演员,在费廷的笔下成了一个扭曲的镜子,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矛盾。艺术家没有创作另一个拟像,而是揭露了所有社会身份本质上都是模拟的属性。
这种方法在1980年代的纽约画中得到了逻辑上的延续。凭借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的奖学金,费廷移居美国大都市,发现这座城市体现了图像文明的所有过度。然而,他那一时期的作品从未沦为对城市景观盲目庆祝的陷阱。他的黄色出租车,曼哈顿被人造光照亮的景观,保持着一种陌生感和批判距离,避免了轻易的诱惑。费廷将纽约描绘成一个实景剧场,但他从未让我们忘记,它毕竟是剧场。
鲍德里亚断言,我们如今生活在屏幕、界面和复制的想象中,即那些取代现实的拟像生产中。费廷似乎预见了这场重大的文化人类学变革。他的音乐家,演奏架子鼓和吉他的那些艺术家,被捕捉在表演的能量之中,决非摇滚乐的单纯插图。他们质问我们对偶像的关系,这些取代了昔日神话英雄的媒体形象。当费廷画吉米·亨德里克斯或鲍勃·迪伦时,他并不复制他们的官方形象,而是重新构建、扭曲,揭示了构成他们传奇形象中的部分虚假成分。
真实性的问题由此成为费廷整个作品中的一条红线。在鲍德里亚认为已无原创与复制之分的世界中,这位德国艺术家坚持绘画真理的要求。这种真理不在于对外部范本的忠实,而在于创作行为的真诚。每一笔刷痕都承载着一种存在感,一种拒绝在大众影像匿名性中消解的主体性。从这一点来说,费廷矛盾地与鲍德里亚一道揭露非真实,但在哲学家视之为历史宿命的地方,画家则以艺术的抵抗回应。
建筑与空间:城市场所的现象学
如果费廷的作品在表现层面上与博德里亚的分析对话,它同样在当代建筑思考中找到了深刻的共鸣。费廷的艺术不仅仅满足于表现城市空间,更揭示了结构深层次的几何形态,这种无形的几何形态组织着我们的生活。因此,他与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或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等建筑师的关注点不谋而合,他们质问建筑在一个失落魔力的世界中承载意义的能力。
费廷对柏林景观的描绘,从1977年的《老莫里茨广场工厂》到统一后景观,体现了对空间作为社会构造的敏锐理解。柏林这座曾被撕裂后再度缝合的城市,在其笔下成为一个建筑实验室,新的居住方式正在此被尝试。但费廷从不将自己视为仁慈的城市规划者。他的视角始终是艺术家的视角,即揭示隐藏的紧张关系、功能失调以及持续变化环境中意外的美。
费廷对建筑的敏感在他艺术家的雕塑中得到最完美的表现。设立于社民党总部的威利·布兰特雕像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这位总理。通过其粗糙的表面和刻意不完美的造型,它质问了民主空间中公共委托作品的地位。费廷拒绝官方纪念碑的光滑美学,提出一个带有历史痕迹的像貌。这种坦然的粗糙感呼应了解构主义建筑师的实验,他们有意识地打破古典和谐以揭示我们时代潜伏的冲突。
费廷在德国西尔特岛的工作室已存在数十年,为都市的喧嚣提供了必要的对照。但即便是在这些显得田园诗般的景观中,艺术家依旧保持批判的警觉。他笔下的弗里斯兰房屋和被北风吹打的沙丘从不是简单的明信片图像。它们质疑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在一个连最荒野空间都被改造成旅游消费品的文明中。费廷笔下的西尔特野玫瑰变成了这一受威胁的真实感脆弱见证。
这种对空间的处理透露了费廷作品中常被忽视的哲学维度。艺术家不只是绘制地点,而是探索这些地点如何塑造我们。他的纽约室内作品,浸润在既无昼亦无夜的人造光中,揭示了建筑对我们生物节奏与交往方式的影响。同样,他的柏林景观捕捉了居民在不断重建的城市中感受到的异样感。
这种建筑意识甚至体现于他的画作构图之中。费廷将作品结构如同可居住的空间,设置呼吸区、张力点和引导视线的透视。他的肖像画亦遵循此空间逻辑:被描绘的身体非漂浮于中性的空白中,而是存在于具体环境中,这些环境成为其定义的一部分。对居住空间的关注使费廷成为室内画大师的传承者之一,从维米尔到波纳,但同时融入了当代城市场景的意识。
纪念碑的问题同样贯穿于费廷的雕塑作品中。他为亨利·南嫩(Henri Nannen)或赫尔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铸造的青铜雕像,并非追求颂扬,而是更加注重心理复杂性。这些质朴粗糙、表面波折的肖像摒弃理想化,提供了对集体记忆更加细腻的视角。在这一点上,费廷呼应了詹姆斯·E·杨(James E. Young)关于”反纪念碑”的思考,这些作品质疑了传统纪念方式。
这种方法也体现了他在纽约逗留期间的持久影响力。这座美国大都市,以其令人眩晕的垂直线条和无尽的水平线条,深刻影响了他对空间的构想。他在那个时期的画作探索了大尺度对人类感知的影响,即曼哈顿峡谷中步行者所体验的城市崇高感受。但费廷避免陷入对巨型建筑的狂热。他的纽约作品依然保持人体高度,根植于行走者的身体体验。
他近期作品的发展证实了对居住空间持续关注的主题。他最新的系列探讨了当代柏林的变迁,一座从分裂城市向欧洲大都市转变的过程。但是,费廷总是保持那种批判性的距离,使他能够揭示那些最壮观的城市变迁背后隐藏的议题。
永恒的风格问题
经过这一旅程,一个明显的事实浮现:赖纳·费廷(Rainer Fetting)在当代艺术领域铸就了极具独特性的绘画语言。这种独特性并非出于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原创,而是内心的迫切需求,推动艺术家创造与其表达相匹配的视觉手段。他的风格在七十年代末柏林时期形成,并且能够演进而不自我否定,展现出典范性的连贯性。
费廷的技法,这种在保持绘图精准的同时让色彩流淌的独特方式,展现了他对绘画手段的精湛掌握。他慷慨的厚涂绝非无的放矢:它们传达了一个物质抵抗的世界观,形态不易被驯服。这种绘画物质的抵抗,呼应了艺术家始终对其时代的守旧主义所表现出的政治和社会抵抗。
费廷对颜色的运用尤为引人注目。他那些酸性的色调远非单纯追求装饰效果,而是体现了他对当代视觉环境变迁的敏锐感知。这些刺眼的黄色、电子红色、合成蓝色都留下了我们工业与传媒时代的烙印。但费廷避免了简单谴责的陷阱。他的色彩,即使是最人工的,也保留了能够弥补其技术起源的情感力量。
费廷的绘画显示出他经典训练的根基从未被放弃。他的形体,即使因动作的表现力而变形,仍保持解剖学的准确性,彰显了多年耐心观察的成果。这种传统与现代、学术知识与表达自由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他艺术中最显著的力量之一。它使他既避免了过时主义的陷阱,也避免了现代主义的彻底摧毁。
费廷的风格演变同样展现了其对地理和文化背景的卓越适应能力。他在纽约的那些年为他的调色板增添了一抹新的光彩,而他在锡尔特岛的逗留则使他对大气现象的感知更加细腻。这种风格上的灵活性,并非表明不稳定,反而证明了他对现实各种表现形式持续不断的关注。
影响问题同样值得提出。如果说费廷公开承认自己与梵高、基尔希纳或表现主义具象画派大师的传承关系,他从未满足于简单复制他们的技法。每一种影响都被他消化、转化并根据个人表达的需要重新创造。这种能够在继承过去遗产时不丧失自我的能力,是伟大艺术家的重要品质之一。
费廷的艺术提醒我们,现代性不在于对过去的系统性断裂,而在于不断重塑艺术表达方式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作品融入了欧洲绘画的伟大传统,同时应对了我们时代的美学挑战。连续性与创新的成功融合,使费廷成为同代人中最重要的画家之一。
当许多艺术家沉迷于概念艺术的捷径或市场的诱惑时,费廷坚持对艺术的高标准,既不妥协于视觉品质,也不放弃智识雄心。他的作品提醒我们,绘画远非过时的艺术,对于那些懂得以智慧和敏感去探索的人来说,它拥有取之不尽的表现资源。
赖纳·费廷将他那个时代的挑战转化为创作的机会。面对当代参照点的解体,他能够维持一种既质问又不道德说教、既揭示又不教条主义的艺术标准。这种艺术智慧的教诲值得所有关注当代创作未来的人深思。
- 让·博德里亚,《拟像与仿真》,巴黎,加利雷出版社,198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