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今天，当我们凝视赫伯·里茨的作品，距离他去世已逾二十年，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是他模特儿的显著美丽或其作品无可否认的技艺完美。不是，最先吸引视线的，是这位美国摄影师那种非凡能力，他能从一个身体、一块褶皱、一道简单的阴影中，竖立起视觉纪念碑。因为里茨不仅是个天才的肖像摄影师或时尚大师，他更是构建了一种视觉语言的建筑师，革新了我们对当代图像的认知。
赫伯特·里茨 Jr. 1952年生于洛杉矶，矛盾地代表着1980年代涌现的一代艺术家，他们无正规学术训练，却由罕见纯粹的审美直觉引导。他最初在家族家具企业的经历，绝非无关紧要，反映出他对体积和线条的特殊敏感度，这些成为其后摄影作品的标志。1978年，当他在加州沙漠中与理查德·基尔遭遇著名轮胎故障，第一次握起相机时，里茨不仅捕捉了未来演员的形象，更奠定了将深刻影响20世纪末视觉艺术的审美基础。
极简建筑的遗产
里茨的作品直接传承了20世纪西方艺术中那些旨在形式简化的伟大运动。正如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和勒·柯布西耶发展出的极简建筑一样，他的摄影采用减法法则[1]。他的同时代艺术家常用效果与花巧堆砌影像，而里茨则方法性地减少，仅保留最本质的元素：光线、形态、纯粹的情感。
这种极简主义方法在他著名的裸体摄影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以1989年标志性的作品《Stephanie, Cindy, Christy, Tatjana, Naomi, Hollywood》为例：五位超级名模在他好莱坞摄影棚狭窄走廊中拥抱。画面遵循现代简洁建筑的原则，剔除一切多余元素，无装饰，无多余道具，甚至无衣物。仅存缠绕的纯净人体线条，构成震撼人心的雕塑性几何构图。
这种简约的追求并非无的放矢。它响应了包豪斯建筑师们的同一哲学：通过排除杂乱装饰，揭示形态的内在美。正如密斯·凡德罗借钢铁与玻璃结构构筑建筑，里茨亦按严谨的几何原则构建其影像，每个元素都在整体构图中找到其合理性。
现代建筑的影响同样体现在他处理空间的方式上。他在户外拍摄的照片，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沙漠拍摄的那些，展现了对主体与环境关系的本能理解，这让人联想到现代建筑师所发展的空间理论。广袤的景观不仅仅作为简单的背景存在：它成为构图的有机部分，创造出无限空间与人体有限性之间的动态张力。
这种建筑式的影像处理在1990年《Versace Dress, El Mirage》系列中达到巅峰，克里斯蒂·特灵顿（Christy Turlington）站立在加利福尼亚一个干涸湖床上。照片如同纯粹的建筑练习：模特垂直的身体与绝对水平的沙漠形成对话，打造了完美几何简单的构图。甚至连贴合轮廓、遵循无情雕塑逻辑的布料褶皱也未扰乱这种形式上的和谐。
这种简洁的美学明显体现了现代建筑的基本原则。正如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定义建筑为”在光线下巧妙、严谨而宏伟的体量组合游戏”，赫布·里茨（Herb Ritts）将他的摄影视为视觉建筑，每一个元素都参与构图的整体平衡。他最成功的作品实际上如同真正的纪念碑：以建筑杰作的明显力量深刻铭记于人们心中。
这种建筑维度的作品或许解释了为何他的摄影作品如此经久不衰。摒弃一切时尚效果，依照永恒的构图原则构建，它们具备现代建筑杰作所特有的形式坚固性。里茨逝世二十年后，他的作品依然像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的建筑或勒·柯布西耶的萨伏伊别墅一样彰显其显著价值。
希腊雕塑的再现
但里茨的艺术同样汲取了更为古老且同样决定性的遗产：古希腊雕塑的传统。这种影响由摄影师本人不断强调，超越了纯粹的美学参考，成为他艺术视角的根基。
里茨所摄影的身体遵循着与古代库罗斯（Kouros）或波利克莱特斯（Polyclète）的多利弗罗斯（Doryphores）相同的美学规范。这种对理想形态的追求并非怀旧的学院派，而是真正的当代理解与重述希腊美学原则。当他拍摄雅姬·艾杰庞（Jacqui Agyepong）这类运动员或皮埃尔（Pierre）及尤里（Yuri）等舞者时，里茨直觉地捕捉了古代雕塑家所赞颂的人体完美的激情。
希腊影响首先体现在他对男性裸体的观念上。他的男性摄影作品远离任何情色讨好，而是重现了希腊艺术所体现的阳刚美。1984年的著名作品”Fred with Tires”直接将男性身体置于古英雄的传统中：肌肉线条清晰，姿态高贵庄严，展现出内敛的力量。里茨拍摄的非仅是模特，而是为当代重新塑造了希腊英雄的典范。
这种雕塑式的身体处理解释了为何他的模特似乎总是定格在永恒的姿势中。像希腊雕像一样，里茨的照片捕捉了动作凝结为纯粹美的瞬间。他的舞者与运动员不会活动：他们体现了柏拉图式的完美运动理念，这种激情与平衡的极致融合只有艺术才能实现。
光线在这种美学中起到了和古代雕塑中的大理石相同的作用：它不仅揭示了形态，同时也使其更加升华。赫布·里茨（Herb Ritts）掌握了这一自然光照技术，使希腊雕塑家能够让他们作品的表面焕发光彩。他的户外照片系统性地利用了加州的”黄金时刻”，将人体转化为纯净光影的体量，重现了古代大师们通过抛光大理石获得的半透明效果。
他作品中这种雕塑感达到了巅峰，尤其体现在他拍摄的女性裸体中。娜奥米·坎贝尔（Naomi Campbell）在加州沙漠中被拍摄，强烈唤起了那些希腊化时期的维纳斯形象，那里的形式完美与克制的性感表达相结合。里茨从不追求轻浮效果或无谓挑衅：他重拾了希腊艺术的高贵，那种艺术能够庆祝人体之美，却从不落入庸俗。
希腊的影响同样体现在他对空间的构思上。正如古代雕塑家创作作品以与神庙建筑对话一样，里茨始终将他的模特置于能够彰显她们的环境中。他的加州沙漠就如同建筑的镶嵌盒，身体在其中获得了宏伟的维度，从而重现了希腊艺术鼎盛时期的英雄气概。
这种希腊血统不仅是美学层面的：它也是哲学上的。像古代艺术家一样，里茨相信通过艺术可以揭示一种超越现实偶然性的理想之美。他的摄影作品不只是记录，而是变形。它们不是展示某些特定的身体，而是揭示普遍的身体美的理念，重现了古典希腊艺术所富有的形而上学抱负。
他作品的这种超越时代的特质解释了为何他的照片至今仍能触动我们。它们摆脱了过于具体的时间锚点，依据普遍的美学原则构建，拥有希腊艺术杰作所具备的那种形式上的显而易见。通过在现代无情的光照下揭示人体的永恒美，里茨完成了这一伟大壮举：用古为新，重塑摄影艺术的革命，使古代理想复活。
一位先见之明艺术家的遗产
赫布·里茨的作品如今成为了艺术真正能够调和传统与现代的能力最震撼的见证之一。通过结合现代建筑遗产与希腊雕塑遗产，这位美国摄影师创造了一种绝对现代的视觉语言，但其力量却汲取自西方艺术最古老的源泉。
这种综合体的诞生只可能出现在美国文化史上一个极具特殊意义的时刻：当洛杉矶崛起为新的全球艺术之都，摄影最终确立了其作为重要艺术形式的地位。里茨代表了这一代艺术家，他们在不否认欧洲遗产的前提下，发明了一种具有美国特色的古典主义，融合了加州的光线和1980年代征服式乐观精神。
他对当代摄影的影响依然巨大。从当前的广告活动到年轻摄影师的作品集，到处都能看到赫布·里茨(Herb Ritts)的印记：对形式纯粹性的追求，对身体美的赞扬，以及将日常转化为视觉显现的能力。正如他最宠爱的模特之一娜奥米·坎贝尔(Naomi Campbell)所写：”在时尚界，再也见不到这种类型的影像” [2]。这句感伤的评论揭露了大师去世后留下的巨大空白。
因为里茨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时尚或名人摄影师：他体现了一种美国艺术的理念，能够完全接受其商业属性，而从未牺牲审美要求。他为凡赛斯(Versace)或卡尔文·克莱恩(Calvin Klein)拍摄的广告将广告提升到了艺术的高度，证明只要有才华，纯艺术创作和商业委托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界限。
这一教训在当今艺术与商业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不可分的时代，显得尤为深刻。里茨的例子表明，有可能调和艺术野心与商业成功，前提是永不妥协于形式质量。他那些最”商业化”的照片，如麦当娜(Madonna)或理查德·基尔(Richard Gere)的照片，依然是完整的艺术作品，能够独立于其最初的推广功能感动我们。
这种艺术完整性解释了为什么里茨的作品能如此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许多当代视觉作品甚至未被传播就已经过时时，他的照片依然保持着那种清新与明晰，正是这些特质使其成为经典。它们提醒我们，在艺术中，唯有美丽才是真正重要的，这种绝对的形式美能将任何主题转化为审美的启示。
里茨的遗产远远超出了摄影领域。他的影响扩展到当代视觉文化的各个方面，从电影、时尚到广告。他共同定义的那种耀眼简约的美学继续滋养我们的集体想象，证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仅仅反映其时代，更塑造了未来的世代。
赫布·里茨(Herb Ritts)成功实现了所有伟大艺术家都在尝试的事情：将他的名字镌刻于那条辉煌的脉络中，从菲迪亚斯(Phidias)到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从普拉克西特利斯(Praxitèle)到密斯·范·德·罗赫(Mies van der Rohe)。他证明了摄影艺术，当达到这种绝对的形式质量时，可以与西方艺术最崇高的表达相媲美。最重要的是，他表明美，不是一个过时的概念，而是所有称得上艺术创作的最高追求。
- 马蒂诺，保罗(Paul Martineau)。赫布·里茨：洛杉矶风格(Herb Ritts: L.A. Style)，Getty Publications，2012年。
- 坎贝尔，娜奥米(Naomi Campbell)。采访发表于卫报(The Guardian)，”娜奥米·坎贝尔谈赫布·里茨”，2012年3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