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如果你们还没有发现邱晓飞这位中国艺术家,那真是遗憾,邱晓飞坚决拒绝被传统当代艺术那令人窒息的框架所束缚。他1977年出生于中国东北哈尔滨,这座城市仍然带有苏联影响的痕迹,邱晓飞娴熟地在不同世界间游走,让那些固守单调风格、总是重复同一旋律的艺术家羡慕不已。
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会带来震撼,就像有人突然从梦中惊醒。邱晓飞的画作不仅仅是简单的描绘;它们是通往时空之门,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宇宙般的舞蹈中交织。他的绘画技法既直觉又深思,邀请我们探入集体意识的深处,在那里个人记忆与伟大历史交织。
邱晓飞与近几几十年来涌入西方画廊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群体的区别,在于他超越了标签。他既不是单纯怀旧过去的艺术家,也非严厉批评政权者,亦非西方艺术潮流的奴性追随者。他是这些身份的综合体,更远不止于此。他的作品是一种螺旋形态,他深恶痛绝的,既向内缠绕又不断向前推进。
以他在新世纪艺术基金会展出的作品”Trotskyky grew into a tree”(2021)为例,作品名称本身就是一种智识上的挑衅,暗指中俄的政治史。但这件作品令人震撼的是邱晓飞如何将政治概念转化为有机隐喻。托洛茨基,这位被斯大林从官方照片中抹去的革命者,被转生为树木,象征着永恒与生长。正是这种将政治历史转化为诗意视角的能力,使得邱晓飞成为如此引人入胜的艺术家。
索伦·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深刻地回响在仇晓飞的作品中。丹麦哲学家曾断言”重复与记忆是相同的运动,但方向相反;因为被记忆的事物已存在,是向后重复,而真正的重复则是向前回忆” [1]。这种时间双向运动的理念几乎体现在仇晓飞所有作品中,时间层叠如地质层。2020年《红色》这幅以深红色调为主的壮观画作,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克尔凯郭尔的时间观。画中主角凝固于庄严姿态,仿佛悬浮于过去与未来之间,背景的红色脉动如时间漩涡。仇晓飞不仅阐释了这位丹麦哲学家的思想,更通过其个人经历和中国历史的视角重新诠释了这一思想。
克尔凯郭尔也论及存在焦虑,那种面对自由与无限可能性时的眩晕感。在2014年北京佩斯画廊展出的《阿波罗敲击狄俄尼索斯》中,仇晓飞探索了阿波罗式与狄俄尼索斯式的张力,即理性秩序与创造性狂喜之间的对立。展出的作品以鲜艳色彩的飞溅和模糊形态为特点,展现了结构与混沌之间的内心挣扎。仇晓飞不仅仅是描绘哲学概念,而是通过艺术实践亲身体验,使画布成为对抗性力量的战场。
文学对仇晓飞作品的影响与哲学同样深远。他的艺术常唤起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梦幻宇宙,博尔赫斯将时间比作多分支迷宫。在其短篇《分岔小径的花园》中,博尔赫斯设想了一个所有可能未来同时共存的宇宙 [2]。同样,仇创作的作品中多种时间性重叠,过去与未来交织于扩展的现在。他的画作《社会使者》(2020-2021)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博尔赫斯的时间观:一条蜿蜒形态缠绕于两个人物之下,象征时间的多重分岔和在同一绘画空间内并存的各种可能未来。
博尔赫斯对迷宫着迷, , 那些可以让人无限迷失的建筑结构;而仇晓飞痴迷于螺旋,这种绕着中心远离或靠近的形状。在其近期作品中,螺旋既是视觉图案,也是组织原则。他在2024年于布鲁塞尔Xavier Hufkens画廊展出的”BARE”系列作品结构如时间螺旋,每一圈都带我们回到一个类似但略有不同的点。这与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描绘的正是一致:一个无限宇宙,一切以微小变化不断重复。
博尔赫斯的文学和仇晓飞的作品同样对记忆及其扭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福内斯或记忆》中,博尔赫斯描绘了一个拥有完美记忆的人,无法忘记任何细节。矛盾的是,这种绝对的记忆成为了一种障碍,妨碍了福内斯进行抽象思考。仇晓飞不断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游走。他的早期作品基于家庭照片和童年物品,表面上看似回忆的练习。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这更是一种对记忆本质、其缺漏及重构的反思。
仇晓飞艺术演变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不断创新而从未背弃其根本执念的能力。当许多当代艺术家满足于重复同一成功模式直至枯竭时,仇晓飞不断探索新的方法、新的技法、新的概念领域。从以家庭照片为灵感的具象早期作品到近期创作中的动态抽象,可以描绘出一条连贯但绝非线性的轨迹,该轨迹正如螺旋般展开。
这种演变让人联想到当代绘画变色龙盖哈德·里希特,他能在具象与抽象间灵活穿梭,其自由度令人惊叹。与里希特一样,仇晓飞拒绝标签和分类。他既能创作充满历史意象的具象画,也能呈现色彩与形状的抽象爆发,且始终不显背离。这种风格的流动性并非不稳定的表现,而是对时间与艺术作为不断流动的理念的体现。
许多肤浅的评论家可能会把这种风格多样性误解为缺乏连贯性,但这是完全错误的。仇晓飞的连贯性不在于立即可辨的视觉签名,而在于对时间、记忆和历史本质的持续质问。每一系列新作都是通过不同的绘画语言尝试回应这些根本问题。
仇晓飞最显著的品质之一是他能够将西方和东方的影响融汇为个人且原创的综合体。与许多当代中国艺术家采用西方审美规范而牺牲文化传承,或反之利用中国异域风情吸引西方市场不同,仇晓飞成功建立了这两种传统间的真诚对话。在他近期的画作中,可以辨识出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特别是在空间处理和矿物颜料的使用上,同时亦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痕迹,其大幅手势与色彩自由得以体现。
这种传统融合不仅仅是风格的练习或市场策略;它反映了一代生活在两个世界交汇处的中国艺术家的现实。仇晓飞1977年出生,经历了毛泽东时代后中国的巨大变革。他童年生活于哈尔滨,这座城市受俄罗斯建筑与文化影响深重,从小就接触多元文化。随后,他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学习,又使他熟悉中西方艺术规范。这一混合身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拒绝简单的东西方、传统与创新、过去与现在的二分法。
邱与其中国遗产的关系尤其复杂且微妙。与上一代中国艺术家通常使用政治象征和毛主义图标作为西方公众易于识别的视觉符号不同,邱更关注中国思想的深层结构,其循环的时间观念以及对世界的有机视角。在他近期的作品中,传统的中国山水被剖析、解构,然后以当代的语法重新构建。这不是表面的文化挪用,而是真正的传统再创造。
以”永恒碎片”(2023年)为例,该作品在Xavier Hufkens的展览”BARE”中展出。这幅画以其暗色背景和仿佛从黑暗中浮现的有机形态,唤起了传统中国山水的山岳景观。但邱并不满足于简单复制这些山水;他将其转化为宇宙般的景象,山峦成为有生命、有脉动、几乎超凡脱俗的实体。这已不再是一幅可供观赏的风景画,而是一个可供居住的有机体。
将熟悉转化为陌生,将传统转变为先锋,这是邱的显著特征之一。在同样于Xavier Hufkens展出的”醉月”(2023年)中,他采纳了中国诗歌中珍视的经典月亮图案,却赋予其一种幻觉般的维度,仿佛夜空之星通过醉意或梦境的棱镜被观察。月亮不再是诗人赞颂的永恒和纯洁的象征;它成为一个不稳定、波动的天体,反映了我们时代的不确定性。
邱晓飞的艺术不仅是对时间与记忆的沉思,还是对数字时代绘画本质的反思。在图像被以惊人速度生产、消费和遗忘的时代,在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挑战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时,邱重申了绘画这一千年媒介的现实意义。但他并非因怀旧或保守主义而为之;相反,他利用绘画独特的可能性,创作出拒绝快速消费、需要观众持续关注和积极沉思的图像。
在一次近期访谈中,邱表示:”我认为绘画经常揭示人类的脆弱。随着历史的发展,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电影和摄影的出现,绘画的角色逐渐减弱。绘画领域中什么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它与人类本身的关系, , 标志着变化的本质、恐惧与焦虑。绘画将永远具有现实意义,因为它与人类的不完美相关。” [3] 这段话完美总结了邱的理念:他不将绘画的局限视为缺陷,而是将其作为探索人类脆弱与不完美的工具,置身于一个迷恋绩效和技术完美的世界中。
另一个使邱与众多当代艺术家区别开来的,是他拒绝追求壮观和即时的吸引力。他的作品不试图通过炫目的视觉效果或宏大的尺寸来博取瞩目(尽管他确实有些画作尺寸较大)。它们更倾向于带来沉思体验,渐进式地引导观众进入一个复杂且层次分明的视觉世界。每幅画都像一个微观宇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缓缓向细心的观众展开。
这种冥想品质在他的《BARE》系列中尤为明显,该标题引用了诗人明王之登的一句诗:”裸体,我毫无保留地热情击鼓,释放我那不羁的灵魂” [4]。这幅描绘一个裸体男子疯狂击鼓的作品,唤起了一种恍惚状态,与世界的直接交融,剥离了文明的所有伪饰。该系列画作通过其质感丰富的表面、泥土色调和有机形状,形象地展现了这种改变的意识状态,这种对世界的直接且非媒介化体验。
但不要误会:尽管邱的作品看似自发,其实是经过严格而深思熟虑的创作流程。与波洛克(Action Painting)中以动作凌驾于思考的方式不同,邱的创作包含直觉与分析、放任与控制之间不断的来回切换。正如他自己所述:”过去,我从现实世界的图像中汲取灵感,但现在我更专注于在想象世界中进行创作。最近,我倾向于使用深色背景的画布,勾勒形态,并从这些形态中重塑图像。从深色背景中提取图像的过程具有某种神圣性,图像仿佛是远方幽灵般浮现。” [5]
这种图像如幽灵般从黑暗中浮现的隐喻,极为揭示了邱的创作意图。他的绘画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一种展现,是潜藏形与象的揭示。这一过程让人联想到超现实主义者钟爱的摩擦画技巧,通过铅笔在纸上的摩擦显现隐藏的纹理。但邱更进一步,将画布转化为一个感知的载体,这里不仅记录视觉形态,更铭刻记忆的痕迹,以及集体与个人的历史印记。
将绘画视为揭示而非纯粹发明,这一点不禁让人想起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关于艺术的思想。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不仅是对世界的简单再现,更是”真理事件”,是事物的存在显现之地。邱虽未明确引用海德格尔,但似乎共享艺术为揭示的观点。他的画作不只是呈现世界,而是在新的光芒下显现世界,揭示那些日常感知中通常被遮蔽的现实面。
所以,下次当你面对邱晓飞的一件作品时,不要只是浅尝辄止地匆匆一瞥。请花时间沉浸于这些多层次的画布中,追随那些时间螺旋的曲折,任由颜色与形态的流动带你进入一个比你那懒惰的眼睛初次所能捕捉的更复杂细腻的故事。因为邱的艺术并非为快速消费而生,而是为被居住、体验、长久感知而存在。也许到了那时,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你们终于会真正理解凝视一幅画意味著什么。
- 克尔凯郭尔,索伦,《重复》,1843年,收录于《全集》,L’Orante出版社,巴黎,1984年。
- 博尔赫斯,豪尔赫·路易斯,《分岔的小径花园》,收录于《虚构集》,Gallimard出版社,巴黎,1951年。
- 卡罗尔·瑞尔采访仇晓飞,《仇晓飞:绘制时间的无限循环》,艺术峰会,2024年6月7日。
- 王志登,《戊申年正日》,1608年,方刚译,《中国诗歌》,Albin Michel出版社,巴黎,2000年。
- 卡罗尔·瑞尔采访仇晓飞,《仇晓飞:绘制时间的无限循环》,艺术峰会,2024年6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