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如果你们还认为数字动画不过是一系列用色彩丰富的画面来娱乐无知大众,郑岱凯将给你们上一堂谦卑课。这位1989年出生的韩国艺术家,在Google和Apple的企业殿堂中磨炼艺术达十年之久,之后脱离束缚,创作出质疑我们与时间、存在及现代人类状态关系的作品。他的经历,是一段摆脱薪资奴役枷锁、拥抱完全创作自由的历程。自2021年以来,郑岱凯打造出一个视觉宇宙,将复古电子游戏的简洁与现代生活的存在复杂性融合。他的动画作品以超过一百万美元的价格售予如Cozomo de’ Medici这样的收藏家,这些作品不仅是商业产品,更是对我们在世间短暂生命的视觉沉思。
郑岱凯的作品与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思想产生了特殊共鸣,后者毕生致力于重新诠释时间概念。在《创造进化》中,柏格森区分了科学可度量的时间与意识所经历的持续时间[1]。对于这位哲学家而言,科学时间是把存在划分成离散瞬间的人为空间化,而真实的持续时间是一个连续流动,过去、现在与未来彼此浸润、不可分割。这一观点在郑岱凯的动画《生与死》中得到生动体现,片中一角色在三十秒内经历了人生所有阶段。艺术家并非简单并列独立瞬间,而是创造出一个流畅连续,每一个生命阶段都内含过去痕迹和未来种子的整体。作品开端引导孩童的黄色蝴蝶象征性出现在整个过程,体现出柏格森所说贯穿统一人生的记忆。
柏格森对持续时间的理解与钟表测量的客观时间截然不同。他指出,意识并非生活在数学意义上的时间,而是一种质的持续,其中各瞬间融汇相成。郑岱凯在动画《忙碌男孩》中直观把握了这一区别,展现都市工人每日从睡眠到办公,再从办公到睡眠的循环动作。这些循环不仅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更表现了一种异化时间的体验,每天叠加,形成沉重的单调堆积。此表现对应柏格森在《思想与运动》中称为”根据心理状态而收缩或扩张的持续时间”[2]。辛苦工作者的时间无限延长,而郑岱凯作品中家庭幸福的时光则如一瞬烟云。
动画作品 Hands of Time 进一步推进了这一思考。权迪凯(Deekay KWON)在其中字面地描绘了操控生活瞬间如同物品的手,生动刻画了我们现代人对时间的关系:我们拼命试图抓住、保持、控制那不断流逝的时间。这种时间的具象化正是柏格森所批判的时间过度空间化的表现。我们把生命的流动变成一系列固定点、可拍照的瞬间、储存在设备中的数字记忆。权迪凯展现了当代生活自然流逝与我们对其人工保存痴迷之间的张力。他的角色奔跑、跳跃、跌倒又重新站起,持续不断的动作拒绝了死板固定瞬间的停滞。
柏格森的哲学同样在权迪凯对衰老的表现中得以呼应。哲学家强调,变老不仅仅是年龄的累积,更是内在时间的积累,这种积累不断丰富并改变着个体。在Life and Death中,人物的变老并非简单的年龄增长,而是逐渐成为过去经历塑造出的自己。每一次经历都融入其本体,改变着他的行动方式、观察世界的方法以及与环境的互动。这种有机的生活时间观与将生命机械切分为标准年龄段的观念形成对比。权迪凯理解时间不是空容器中发生事件的背景,而是我们有意识存在的实质。
权迪凯的艺术创作本身也植根于柏格森特有的时间观。他的动画并非单纯技术上的逐帧构建,而是源自一种创造直觉,一气呵成地捕捉整体运动。此方法契合柏格森所称的直觉,即与认知对象合而为一的能力,而非分析地拆解它。当权迪凯为一个奔跑、跳跃、跌落赋动画时,他不是机械地计算轨迹,而是从内心感受运动,并将其生动连续地呈现出来。正是这种把握真正时间流逝的能力,赋予了作品强烈的情感张力。我们看到的角色并非关节木偶,而是由生命气息激活的生灵。
权迪凯作品的第二个核心维度在于他将动画视为现实艺术。在这里,他与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创造哲学展开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对话。宫崎骏认为,”动画可以描绘虚构世界,但我坚信它必须以某种现实主义为核心。即便所表现的世界是谎言,诀窍是让它尽可能真实”[3]。权迪凯的工作同样被这种幻想中现实主义的要求驱动。他那些风格化、图形化简至极致的角色,反而承载着比许多超写实表现更强烈的真实感。权迪凯的形式简化不是削弱,而是聚焦:通过剔除多余细节,他展现了动作、情感及人类境遇的本质。
这种通过样式化来追求现实的做法,与日本动画的传统相契合,而黄迪凯(Deekay KWON)正是其间接继承人。宫崎骏强调动画师必须”制造一个看似如此真实的谎言,以至于观众会认为所呈现的世界有可能存在”。黄迪凯正是在《I Love NY》和《Quarantine Life》等作品中实现了这一壮举。他笔下风格化的纽约、极简的公寓、几何形状的人物,营造出一种立刻让人感到熟悉的氛围。我们能够在这些简洁的表现中认出自己的经历,正是因为它们捕捉到了普遍情况的心理和情感本质。黄迪凯的现实主义并非摄影般的写实,而是现象学的:他描绘的不是事物的外在表象,而是我们内心体验它们的方式。
黄迪凯(Deekay KWON)在苹果和谷歌工作期间发展出的动画技术,也体现了通过数字艺术的伪装追求现实。与那些为炫耀视觉效果而叠加多种视觉特效的工业制作不同,黄迪凯倾向于节约手段,把动作和情感置于作品核心。这种极简主义的方法让人联想到宫崎骏对于动画中真实动作重要性的原则。黄迪凯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分量、惯性和轨迹,遵循人体动作的物理和心理规律。当他的人物跌倒时,其跌倒是真实的;当他们奔跑时,我们能感受到步伐节奏中的努力。这种对运动细节的关注,将简单的几何形态转化为呼吸、挣扎和欢欣的生命体。
黄迪凯(Deekay KWON)对数字技术本身的态度也很有意思。宫崎骏表达了对计算机辅助动画的疑虑,担心它会让艺术创作失去人性,而黄迪凯则代表了一代伴随这些工具成长,并将其服从于人文愿景的人。他使用After Effects和动态图形软件,绝非为了炫技,而是为了表达情感的真实。这种技术的驯服服务于人性,呼应了宫崎骏关于无形化技术风险的反复担忧。黄迪凯证明了可以创造出深具人文关怀的数字动画,工具不会消减艺术家的手感,反而放大了它。
黄迪凯(Deekay KWON)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如家庭、时间流逝、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以及对童年的怀念,展现出超越文化界限的敏感性。他的作品《Destiny》、《Yin Yang》、《Lovers’ Quarrel》以微妙手法探讨人际关系,避免了肤浅的伤感。正如宫崎骏摒弃单维反派,转而塑造道德复杂的人物,黄迪凯呈现了喜悦与悲伤、成功与失败、连接与孤独交织的情境。这种情感的细腻使他的作品超越了娱乐本身,成为对21世纪初人类处境的真实探索。
我们面对的是一位拒绝迎合其时代便捷手段的艺术家。权迪凯不追求免费的病毒式传播,也不追逐那种充满空洞的表演,这些正是许多当代数字作品的特征。他用自己的话表达的理念”艺术属于所有人”,展现了在数字艺术这个精英世界中罕见的民主抱负。然而,这种普及性并非通过向下调平实现,而是通过提升至普遍性来获得。权迪凯将继承自柏格森的严密概念、宫崎骏启发的形式要求以及他作为跨文化艺术家的独特敏感性结合,创作出同时触及心灵与理性的作品。
他的个人经历, , 从韩国移民到硅谷设计师,再从雇员到独立创作者, , 赋予了他的艺术一种无法伪造的真实感。当权迪凯描绘城市劳动者的疲惫时,这不是旁观,而是对这种现代异化的亲身体验。当他赞颂家庭生活的简单欢乐时,是从他作为儿子、兄弟、在两种文化、两块大陆、两种生活方式之间游走的男人的亲身经历中汲取灵感。
未来将证明权迪凯是否能加入数字动画伟大创新者的殿堂。他作品的惊人销售成绩、佳士得和苏富比等拍卖行的关注、同行的认可,都表明他的影响力只会不断扩大。但超越商业和评论的成功,真正重要的是他作品触及全球数百万人、让他们感受到生命脆弱之美、提醒他们在我们当代动荡生活表面之下,跳动着一颗不变的人类之心的能力。在这个充斥空洞影像和一次性内容的世界里,权迪凯为我们提供了罕见的东西:在冷酷无情的数字时间洪流中捕捉到的永恒瞬间。这才是他的真正成就,且极为重大。
- 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07年
- 亨利·柏格森,思想与运动,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34年
- 宫崎骏,载于Far Out Magazine,2022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