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我们的朋友陈飞，1983年出生于山西省，不会像那些用复杂概念轻声细语给你灌输晦涩理论的人。不是的，这位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生更喜欢用伤害眼睛和心灵的画面给你一记耳光。而且这样正好。在当代艺术世界里，平庸常常披上复杂的外衣，这里终于有一位艺术家完全坦然地表现出他想要震惊、动摇，尤其是让我们反思自身矛盾的意愿。
让我们从他的技巧开始说起，那种他熟练使用如锋利武士刀般的著名”超扁平”方法。他宣称的平面性不是简单的做法，而是一种哲学选择，与吉尔·德勒兹关于表面作为事件之地的理论奇异地呼应。 当德勒兹谈到表面是”事物与命题之间的边界”时，陈飞使之成为传统与现代、东西方、高级艺术与流行文化对抗的游乐场。他的画作是战场，参考元素如功夫电影中的暴力般相互碰撞。
拿《自然历史》（2016）来说，这幅作品中一位运动装女士站在一个不可能的动物群中。艺术家欢快地拆解古典绘画的规矩，创造出一种后现代的奇珍馆，在那里一只刺青纹身与一只企鹅像微信对话一样自然并存。他精确的线条只会加剧场景的荒谬感，好似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在喝多之后改行画漫画插画。
但陈飞不只是个偶像破坏者。他在2021年上海余德耀美术馆展出的静物系列揭示了更深的野心。那些看似遵循17世纪荷兰虚荣画传统的横向构图，实际上是对我们消费和积累关系的尖锐评论。物品以狂热的精准堆积：柚子与红豆包并立，酱油瓶与动物骨骼对话。这种堆积呼应了沃尔特·本杰明关于收藏作为抵抗现代世界标准化形式的思想。
在《财富的绘画》和《为了宽广与浩瀚》（2019）中，他将这一逻辑推向荒谬，制造出盛宴盛大无比，食物成为用来表达我们时代过度与空虚的视觉语言。荔枝如宝石般闪耀，面团丸子堆积成对过度消费的颂歌。这是阿尔钦博尔多在阿里巴巴采购后的样子。
他的系列《我的莫兰迪》（2019）尤为耐人寻味，通过戏仿意大利大师的美学。半空的酱油瓶和米醋瓶替代了莫兰迪简洁的花瓶，造就了跨文化对话，让纯粹主义者咬牙切齿，却让行家莞尔。这正是陈飞的长处：在于他能够在文化之间架起意想不到的桥梁，同时冲击艺术界既定的等级秩序。
艺术家并未止步于此。在《剩余价值》（2019）中，他将皮耶罗·曼佐尼著名的”艺术家的粪便”盒子置于不同种类农用肥料旁边。这个评论像一记腹部重拳那么微妙：西方观念艺术被置于与粪肥同等的地位，这种价值平等呼应了皮埃尔·布迪厄关于社会区分与审美判断的理论。
他作品的第一部分，聚焦于解构绘画代码与颠覆文化等级制度，在《大模型》(2017)等作品中达到了顶峰。在这幅巨幅画作中，一位纹身的中国男性裸体摆出米开朗基罗大卫雕像的姿势，背景是一幅蓝绿色带花卉的墙纸。西方艺术史在此被消化、吐出并转化为一种极具当代感且具有中国特色的表达。
他的作品中贯穿的第二个主题是全球化世界中呈现的碎片化身份。陈飞以自嘲的方式将自己置于舞台中央，成为探讨当代中国矛盾的完美试验者。在《表弟》(2019)中，他身穿Supreme内裤和Converse运动鞋，手持华为手机。场景浓缩了地缘政治与文化张力：西方品牌（仅仅）覆盖着东方身体，而中国技术则作为与世界交流的界面。
这种对于身份的探索与他对日本软胶玩具（sofubi）的痴迷热情产生了特别的共鸣，他收藏有数以千计的此类柔软乙烯基小人偶。这收藏占据了他住宅的整间房间，不仅仅是收藏癖好：它成为了独立的艺术素材，在他的静物画中出现，宛如新兴消费主义精神信仰的图腾。
在《国情》(2017)中，他进一步推进了对文化身份的思考。画面描绘了一个60年代美国客厅中的中国家庭，一个非裔美国小孩靠近这母亲，艺术家的半身像观察着这一情景。此画仿佛是迷幻版的爱德华·霍普作品，是从当代中国视角折射出的美国梦幻象。
他最新的作品《通往成功之路》(2024)，在蓬皮杜中心展出，巧妙地综合了这些关注点。画中既有90年代的楼梯，也有现代的自动扶梯，成为中国社会变迁的视觉隐喻，同时也是对进步幻象的反思。艺术家将自己置身于此，扮演”品牌创造者”，自嘲到成为当代艺术超级市场中的一件产品。
陈飞作品之所以冲击力强烈，在于他运用讽刺而非堕入浅薄玩世不恭。当他描绘日常生活场景，如晨市系列时，他没有作出道德评判，而是呈现出我们自我矛盾的变形镜像。他的电影学养在每幅画中隐现，不仅体现在精心的构图，也体现在其暗示更广叙事能力上。
西方评论家喜爱将他的作品解读为对中国消费社会的批判。然而那只是肤浅的解读。陈飞想告诉我们的是，在一个艺术家可以收集日本人偶并引用米开朗基罗的世界里，真实性与虚饰、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界限已经不再具备明确意义；就连一瓶酱油都可以象征得如同莫兰迪的花瓶般具有标志性。
他的艺术最终是一种崇高意义上的不纯净的庆典。他拒绝简单的分类，拒绝高雅艺术与低俗艺术之间的明确划分。他的作品生动地见证了当代中国艺术在完全承担其混合性的情况下可以是什么样子：既不完全是西方的，也不严格是东方的，而是坚决当代且个人化的。在一个许多艺术家过于严肃对待自己的艺术世界里，陈飞提醒我们，不敬可能是艺术真诚的最高形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