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马特·康纳斯(Matt Connors,1973年出生于芝加哥)不只是另一个像饥饿的秃鹫一样回收现代主义残余的抽象画家。不,这个家伙是真正的煽动者,他将抽象绘画变成一场颠覆性的舞蹈,每一笔刷都是对我们井然有序期望的刻意挑衅。
看看他的画作,这些表面看似孩子般无忧无虑地绘制,却隐藏着外科医生般的精准。这并非偶然,你会感觉这些作品似曾相识。这正是他的意图,就像DJ混合采样一样玩弄我们对抽象艺术集体记忆,但别误会,这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
他作品的首个特点在于其与绘画表面的独特关系。康纳斯不是在画布上作画,而是在画布中作画。他的颜料如水渗入沙中纤维,在本应平坦的画面中创造出一种矛盾的深度。这种技巧让人联想到沃尔特·本杰明所说的作品的灵气,不过康纳斯在这里颠倒了这个概念。灵气并非来自作品的原创性,而是其让我们质疑所见的能力。
他主要使用Flashe丙烯,一种哑光颜料,能像水彩渗透粗糙画布。这种技法创造出介于两种状态之间的作品,既非纯粹的表面,也非纯粹的物体。雅克·朗西埃称之为”感知的共享”,是对可见与不可见、表面与深度的重新分配。
他的画布上点缀着一些故意制造的小意外,飞溅、涂抹、未完全连接的线条。这些”错误”不是缺陷,而是我们目光的锚点,是抽象完美幻象破裂时暴露的更有趣之处:表面机器背后的人类存在感。
他的作品第二个特点是他对抽象艺术历史引用的戏谑。看看他的大幅作品如《Stripes in Nature》(2019年)或《JaJanus》(2015年)。乍看之下,你或许会觉得是在向肯尼斯·诺兰(Kenneth Noland)或埃尔斯沃思·凯利(Ellsworth Kelly)致敬。但仔细看:这些看似精准的几何形状实际上略显不稳,就像是用有缺陷的电脑鼠标绘制的一样。
这种手法呼应了罗兰·巴特所说的”零度写作”,但这里我们面对的是抽象绘画的零度。康纳斯不是为了摧毁几何抽象的规则,而是为了重新发明它们。他创造了所谓的”二阶抽象”,一幅既评论自身历史又创造新事物的画作。
他的作品特别吸引人,因为他采用的元素看起来仿佛直接来自数字绘图软件。这些突然中断的直线,这些笨拙重叠的形状,所有这些都令人联想到一个Photoshop新手的初步尝试。但这正是他的天才所在:他将这些数字”错误”转化为绘画的诗意。
他的作品中存在一种明显的张力,介于手工与机械外观之间,介于模拟与数字之间。这种双重性让人想起维莱姆·弗鲁塞关于技术与文化的思考,在那里艺术家成为挑战机器预设程序的玩家。康纳斯以尖刻的讽刺玩弄这场游戏,创作出既似被编程又极具人性化的作品。
他使用颜色的方式同样具有颠覆性。乍一看,他的调色板似乎是任意的,刺眼的黄色并列于深邃的蓝色,糖果粉与酸性绿碰撞。但在这种表面的色彩杂乱中存在着逻辑。每种颜色的选择不是为了其固有的美感,而是为了创造一种张力,一种视觉不适,迫使我们更仔细地观察。
在《Mural for a Gay Household I & II》(2018-2020)中,他将这种逻辑推向极致。这些巨大的竖向双联画,以其完美执行的棋盘格图案,突然被中央的黑色斑点粗暴中断。就好像康纳斯在告诉我们:”你以为这只是现代主义风格的练习?惊喜!”
这种创作方式令人联想到露西·利帕德所描述的”艺术的去物质化”,但康纳斯的操作正好相反。他重新赋予抽象具体的物质性,使其拥有超越简单绘画表面的身体感与存在感。他的作品不是窥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而是坚决存在于我们空间中的对象。
诗歌对他的作品影响显而易见,尤其体现在他如视觉自由诗般构造他的构图。这并非巧合,他以詹姆斯·施威勒的首部诗集《Freely Espousing》命名了他的首次展览。诗歌,犹如他的绘画,通过并置、断裂和惊喜来运作。
他的抽象方法也让人想起苏珊·桑塔格关于风格的理论。正如桑塔格主张直接体验艺术而非过度解读,康纳斯创造的作品抵抗单一解读。它们就在那里,摆在我们面前,以表面的简洁激起挑衅,同时在视觉和概念上丰富复杂。
在他最近的作品中,比如2024年在Goldsmiths CCA展出的作品,康纳斯更进一步推进了扰动的逻辑。他将自己的作品与其他艺术家的作品对话,创造他所称之为”finding aids”的工具,帮助导航我们每日淹没其中的视觉参考海洋。
这种策展方式展示了他实践的另一面:他将艺术视为关系系统,而非一系列孤立对象。这正如尼古拉·布里欧所称的”关系美学”,但康纳斯更进一步,创造了超越艺术家、策展人与观众之间传统界限的连接。
他的作品提出了关于艺术原创性本质的根本问题。在这个充斥着图像的世界里,每一个绘画动作似乎都已被重复,康纳斯通过拥抱这种饱和状态而非试图超越它,找到了新的道路。他创造了我称之为”后原创绘画”的实践,这种实践既承认其传统,同时又对其进行颠覆。
那些指责康纳斯仅仅是进行美学再循环的批评者忽视了关键。他的作品并非对现代主义的怀旧颂扬,而是对21世纪抽象绘画可能性的批判性探问。正如亚瑟·丹托所写,我们生活在一个”后历史”的艺术世界里,所有风格同时存在。康纳斯以罕见的智慧在这个世界中航行。
他处理现代主义遗产的方式带有深刻的政治意义。通过拒绝现代主义者珍视的形式纯粹性,在构图中引入”错误”和刻意的不完美,他在某种程度上让抽象艺术更加民主化。他的作品告诉我们,几何不仅属于包豪斯大师,色彩也不仅是抽象表现主义者的专属。
他作品的当下相关性在于,他创造了一种绘画,既完全承认其在数字世界中的地位,同时又强调其根本的类比性质。他的作品不是数字模拟转化为绘画,而是带有手工制作痕迹的物件,同时与我们的技术现实进行对话。
康纳斯最迷人的地方也许是他在严肃与玩乐、尊敬与无礼之间维持一种微妙平衡的能力。他的作品乍看可能显得轻松随意,却隐藏着对绘画与表现本质的深刻思考。正如约翰·伯格所言,”观看先于言语”,康纳斯的画作教我们以不同的视角去看。
所以,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马特·康纳斯可能是这一代最重要的画家之一,这并不是因为他重新发明了轮子,而是因为他向我们展示了轮子从未如我们所想。 在一个艺术常被商业愤世嫉俗和知识自负夹击的世界中,他的作品提供了第三条道路:一种既思考又嬉戏、既批判又创造、既尊重历史又敢于颠覆的绘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