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当你们在惊叹最新的纽约概念装置时,一位出生于夏威夷的女性却在新泽西泥土中度过她的日子,耐心地建立起一部作品,使你们对艺术与工艺之间的懒惰区分变得过时。高江敏子(1922-2011)从未寻求你们的认可,正因如此,她今天值得你们全部的关注。
二十世纪艺术的官方历史喜欢讲述一系列英勇的断裂、响亮的宣言和痛苦的天才。高江敏子则在两次烧制之间种植蔬菜,将陶艺与烹饪视为密不可分的活动,并固执地拒绝以多于十年的时间段来给她的作品定年。这种对传统时间标记的刻意漠视,已经成为对艺术市场对可追溯性和时间顺序执着的无声反抗。她以一种令人心服口服的简单方式表达:”在我的生活中,我看不到制作陶器、烹饪和种植蔬菜之间有任何区别。它们都是如此紧密相连。”[1]。
内在建筑学
高江敏子的封闭形态必须被视为独立的建筑结构。当她封闭陶瓷顶端仅留一个微小开口时,这并非出于纯粹的美学巧合。她实际上是在为无形之物建造建筑。这些密闭体积,她称之为”closed forms”,建立了一种更接近建筑而非传统陶艺的空间关系。每件作品都成为秘密房间、便携的圣殿、献给黑暗的微型大教堂。
自维特鲁威时代以来,建筑注重坚固性(firmitas)、实用性(utilitas)和美感(venustas)。高江敏子彻底重塑了这一三合一。她的作品无疑具备由超过1250摄氏度高温烧制而成的坚固性。它们展现出无可否认的美丽,尽管一些日本陶艺纯粹主义者可能会对她大胆的颜色皱眉。但实用性呢?她完全重新定义了它。这些形态的实用性在于它们能够容纳虚空,保护未受干扰的黑暗,保存一个无人能见的空间。
这种将内部空间视为珍贵实体的概念,在多种传统的神圣建筑中都有共鸣。她在1955年于日本停留八个月期间,肯定观察过佛教的佛塔,这些佛塔中包含无法进入的圣物室。欧洲的罗曼式教堂隐藏着地下圣墓。高江敏子将这种隐藏圣所的逻辑移植到了家庭物件的尺度上。每个”moon pot”,每个封闭的圆柱体,因而成为刻意远离视线的奥秘容器。
这位艺术家本人在1975年访问希洛工作室时以惊人的清晰表达了这一关切:”这件作品中最重要的是你看不到的黑暗空间,里面的黑暗空气你无法看到” [2]。这句话值得我们细细品味。高江津并非谈论一个中性或抽象的空白。她提到”黑暗空间”、”黑暗空气”,赋予了光的缺失一种几乎有形的质感。黑暗成为实质性,是与可见陶土同等重要的建筑元素。
她作品的尺寸同样体现了这种建筑逻辑。她90年代末的”Star Series”达到了人类尺度,有时高出1.5米以上。达到这个尺寸,作品不再是单纯被观赏的对象。人们会绕着它们走动,接近它们,暂时居住在它们的在场之中。这种体验让人想起围绕纪念碑漫步或置身建筑装置内部的感觉。这些陶瓷图腾创造了自己的领域,改变了展览空间的流动性,并为观众设定了特殊的观展节奏。
构建过程本身揭示了建筑思维。高江津不仅使用陶轮。她组装泥条,连接泥板,手工塑形。这种渐进式堆积的构造类似砌筑技术。每一次材料的添加都巩固了这座建筑,抬升了这个被她严密守护的内在空间的墙壁。最终在她近8立方米的双室大窑中的烧制,类似于建筑结构接受自然力量的考验。
在最终封闭形态之前,高江津常在其中嵌入用纸包裹的泥土碎片。烧成时纸张燃尽,泥土变硬,形成每件作品内部的拨浪鼓。这一举动为陶瓷建筑引入了声音维度。作品不仅在视觉上占据空间,当被触碰时,它们在声学上也充盈空间。那个不可见的内在空间通过石子在密闭洞穴中滚动的声音得以显现。建筑成为音乐性,静态物体包含了潜在的动力与听觉可能。
对内在空间的关注呼应了20世纪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关注点,尽管高江津或许从未认同这种渊源。当勒·柯布西耶将建筑定义为”在光照下组合体积的精妙、正确且壮丽的游戏”时,高江津则以同样精妙的被光遮蔽的体积游戏作出回应。她创造了反空间、可携带的暗室、为缺席而设计的建筑。
可见的寂静诗意
如果说高江津的形态构成了建筑,那么它们的表面则类似于视觉诗歌。她从未写过宣言,也很少用理论术语评论自己的作品。她的语言直接表现于作品的陶瓷表皮上。釉面手势、流挂、飞溅及宽刷扫动,共同构成了一种拒绝直白叙述的诗意表达。
现代诗歌自马拉美以来,探讨了空白页作为有意义元素。排版的沉默、间距和缺席与可见词语同样构成诗歌。高江津将这一逻辑转至陶艺。她的表面永不完全覆盖。她让陶土得以呼吸,保留了砂岩或瓷器裸露的空间。这些未上釉区域如同诗歌中的空白,音乐乐谱中的静止。
费拉迪尔菲亚艺术博物馆于2004年举办的”陶土的诗意”展览题目恰如其分。这并非一种自满的比喻。高江津敏子(Takaezu Toshiko)的陶瓷作品确实遵循着诗意的逻辑。它们凝练、省略、暗示,胜于描绘。正如诗句比散文蕴含更多意义,每一笔镀铜或钴釉的刷痕,都在有限的面积上承载着过度的语义强度。
艺术家选择的标题强化了这种诗意维度。”Moon”(月亮)、”Eclipse”(蚀)、”Zeus”(宙斯)、”Sophia”(索菲亚)、”White Peach”(白桃)、”Floating Seaweed”(漂浮的海藻):这些名称更多是唤起联想而非直接指称。它们开启了联想空间,带来了多重文化共鸣。”Shiro Momo”(白桃)同时召唤出果实的肉质感、缺失的色彩以及日本的民间故事。一个标题便能引向多重语义方向,正如成功的诗意意象。
釉彩技术本身融入了贯穿于亚洲书法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手势传统。高江津敏子坦然表达了对纽约画派美国画家,尤其是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弗朗茨·克莱因(Franz Kline)的钦佩。但与他们的画布不同,她的表面承载着火的记忆。高温烧制不可预测地改变颜色,变更质感,制造可控的偶发效果。这份偶然性为作品引入了根本他性。艺术家无法完全掌控最终结果。窑炉、火焰、氧化或还原气氛成为共创者。
这种与不可预期对话,使高江津敏子类似于实行形式约束或随机程序的诗人。如雷蒙·克诺(Raymond Queneau)以《一亿首诗》(Cent Mille Milliards de Poèmes)、约翰·凯奇(John Cage)依赖偶然的乐谱,都试图在创作中引入超越自我控制的维度。高江津敏子将作品置于窑炉中,接受了一种相似的创造性去领。金属氧化物根据温度和氧化程度的细微变化,色彩从绿变玫红,由黑转铜红。每一次烧制都成为对同一诗体的新解读。
1970年代的”树形系列”(Tree Forms)尤其体现了这种哀悼与记忆的诗意。灵感源自夏威夷火山国家公园Devastation Trail上被焚烧的树木,这些高而细的柱状作品唤起幽灵般的树干。高江津敏子并非机械复制这些枯树,而是提纯了其诗意精髓:折断的垂直感、喷发后暗黑与凝固的脆弱。这些作品充当了陶瓷挽歌,作为消逝森林的诗墓。
这位艺术家拒绝将泥土视作无生命的物质。她曾说:”泥土是一个感知灵敏、有生命、有活力且反应性的存在” [3]。这种赋予原材料感知能力的看法属于泛灵论理念,常见于某些诗歌传统。日本俳句例如,假设人类意识与自然现象之间的连续性。高江津敏子,受冲绳文化及禅宗佛教滋养,也共享物质世界中弥漫生命的这种直觉。
她长时间逗留在夏威夷, , 她的故乡,她经常回去, , 这些经历使她的作品中充满了对自然元素的特殊敏感。一些作品中的深蓝色让人联想到太平洋。棕色和赭色釉料的流淌令人联想到玄武岩熔岩流。”moon pots”的圆润形状呼应了被海浪抛光的鹅卵石。这种地质诗意将她的作品根植于对岛屿景观具体感官体验中。
沉默在她的创作和教学中占据着核心位置。她的前学生们记得她的工作室几乎没有书面指示,学习更多是通过观察和动作模仿,而非语言解释。这种拒绝理论冗词的态度反映了一种信念:有些真理无法用言语表达。它们需要被展示,通过手传手传递,铭刻于肌肉记忆中。归根结底,诗歌也渴望表达那些普通散文无法捕捉的东西。
矛盾的遗产
我们眼前是一位构建无形建筑、创作无声诗歌的艺术家。高江户敏子值得比那些通常用于描述应用艺术出身创作者的标签更高的评价。她不是一个”做艺术的陶艺家”,也不是”用陶瓷创作的艺术家”。这些官僚式的区分只会让她微笑或耸耸肩。
她真正的遗产在于她那种平静而固执的态度: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不顾及机构的分类。现代艺术市场花了数十年才认可她的贡献。大型回顾展也直到她2011年去世后才多次举办。这种迟来的认可凸显了一个仍被过时的高低媒介等级体系深深束缚的体制的持续盲点。
如今是2025年,博物馆争相展出当代陶艺家作品,泥土艺术品的拍卖价格飙升,庆祝高江户敏子的身后成功似乎理所当然。但我们应警惕这种自满。艺术家迟迟被纳入经典之作,并不能抹去机构几十年的漠视。相反,它暴露了官方艺术结构更新偏见的可悲缓慢。
高江户敏子的封闭形态传递了一个超越陶瓷领域的教训。它们提醒我们,任何值得称道的作品都必然包含无法还原分析的部分,是我们的贪婪解读无法触及的黑暗核心。我们无法看见、无法完全理解的部分,与那些可直接识别的元素同为审美体验的一部分。每个器皿内部的黑暗空间并非透明度的缺失,而正是诗意共鸣的前提。
高江户敏子还教导我们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远离媒体聚光灯的缓慢成长。她耐心地筑造她的作品,一次又一次烧制,年复一年种植蔬菜,历时近六十年。这种时间跨度挑战了当代的急躁,挑战了对即时认可的渴望,挑战了点赞和发布的竞赛。她的例子表明,真正的创作生命是以在工作室积累的年数衡量,而非杂志封面。
她陶瓷作品中封存的拨浪鼓在触摸时发出轻微的、几乎私密的声音。这种秘密的叮当声或许代表了核心:真正的艺术不会大声咆哮,不会以声音的暴力强加自己。它低语、暗示、邀请倾听。在当今饱和着各种解释、公告和大量内容的艺术界的震耳欲聋的喧嚣中,高江敏子的陶瓷低语如同一声有益的召唤,呼吁克制、专注,以及倾听那些拒绝立刻显现的东西。
- 蒙特克莱尔艺术博物馆,高江敏子:四十年,展览目录,蒙特克莱尔,新泽西,蒙特克莱尔艺术博物馆,1989
- 丹迪·帕蒂,”高江敏子:泥土中的表达”,陶瓷:艺术与感知,第88期,2012
- 詹妮弗·萨维尔,”高江敏子:倾听泥土”,高江敏子,展览目录,火奴鲁鲁,火奴鲁鲁艺术学院,19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