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这正是谈论阿布迪亚的时候了。不是那些艺术商人向你们推销的所谓非洲新现象。不是的。我想谈谈真正的阿布迪亚，那位在同学们离开后独自待在空教室里，2011年子弹在头顶呼啸时躲藏在地下室的阿布迪亚。真正名叫Abdoulaye Diarrassouba的他，并不是为满足你们对异国情调的渴望而制造的市场产品。他是一位幸存者，是一位见证者，是阿比让城市生活的固执编年史家。
伦敦和纽约的画廊如今以数十万欧元抢购他的画作。2022年，他成为拍卖会上卖出最多作品的当代艺术家，超过了达米恩·赫斯特和班克西。曾经价值几千欧元的画作，十年后价值已超过50万欧元。但别误会：阿布迪亚的经历决非童话故事。
十五岁时，当父亲得知他想成为艺术家时，把他赶出了家门。母亲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帮他完成学业。多年来，他抱着画作走遍阿比让的大街小巷，却遭遇当地画廊的蔑视，他们认为他的风格过于原始、令人不安。2011年内战爆发，许多人逃离，而他留下，将恐怖转化为艺术。
阿布迪亚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是他与城市几乎共生的关系。他的画作是阿比让的心理地图，堆叠并重叠着狰狞的面孔、骷髅、孩童的身影和涂鸦。正如哲学家亨利·勒费布尔所分析的，阿布迪亚实践了真正的”空间的生产”[1]。他不仅仅描绘城市空间，而是通过艺术创作生产了它，创造了勒费布尔所称的”生活空间”，充满想象与情感。
阿布迪亚的画布呈现了城市生活的多层社会图景。勒费布尔写道：”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产品”，在这些画作中尤为真实，城市显现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随着其矛盾节奏跳动[1]。街头孩童、士兵、传统面具、粘贴的报纸碎片，全部积聚成一幅视觉沉积，讲述现代非洲城镇的故事。
观赏2011年后选举危机期间创作的宏大双联画《Djoly Du Mogoba》。血红的骷髅从一排军人身影中穿透出来。暴力体现在画作的材质之中：粗糙的丙烯层、刮擦的表面、如血汗般滴落的颜料。这既是一份历史文献，也是一件艺术作品，是对生命脆弱性的强烈见证。
但将阿布迪亚仅仅归为”战争画家”是错误的。他本人也拒绝这一标签。正如他所说：”战争发生时，我只是在画画。”他自美术学院时代起，钟爱描绘街头孩子，那些在科特迪瓦被称为”nouchi”的孩子。他并不将他们描绘为被动的受害者，而是将他们塑造成自己命运的主角，在城市的墙壁上涂画他们的梦想。
这些”nouchi”让我们想起人类学家阿尔君·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极为珍视的行动能力概念。在他对全球化文化的分析中，阿帕杜莱强调被边缘化的个体并非简单地被超越他们的力量所动，而是拥有想象力和行动力的主体[2]。阿比让的街头儿童，如画家Aboudia，正是这些主体：他们通过涂鸦创造了自己的表达形式，正如艺术家本人所说，”在世界上绘制他们的梦想”。
“当我看到想成为医生的年轻女孩画着穿红十字制服驾驶救护车的女孩时，当我看到想成为司机的男孩画汽车时，我找到了真正的灵感，”Aboudia解释道。这些孩子将墙壁视为想象的空间，在脆弱的现实中投射可能的未来。这不正是阿帕杜莱所定义的”渴望的能力”吗？这种文化上赋予的信息能力使得未来可能性的投射成为可能，而这在社会中往往是不均等分布的[2]？
Aboudia的作品确实充满暴力，但那是一种宣泄性的、具有转化力量的暴力。它回应了阿帕杜莱所说的”愤怒地理”，这些全球化紧张局势凝结并产生强烈表达形式的空间[2]。作品中表达的愤怒并非无的放矢；它是被拒绝在世界中拥有一席之地者的呐喊。
Aboudia的技法本身就是一种抗争。他拼贴杂志、报纸的碎片和漫画片段，在不同时间性和视觉语言之间创造持续对话。这种拼贴技法让人联想到20世纪初的先锋派实践，但在这里它赋予了政治维度。每一块粘贴的碎片都是时事、社会现实的一部分，艺术家将其融入连贯却令人不安的视野中。
人们常将Aboudia与另一位同样来自边缘，在艺术市场崭露头角的艺术家让-米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相提并论。这个比较很诱人：同样的原始能量、同样的表现力、同样运用文字和都市文化的引用。但这是懒惰的比较，暴露了我们难以在不通过西方视角滤镜的情况下看待当代非洲艺术的无能。”当我开始创作时，我并不认识Basquiat，”Aboudia说，”学校没有网络，也没人谈论这些艺术家。”
Aboudia真正的艺术渊源应当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象牙海岸的现代主义团体Vohou Vohou，这个由Youssouf Bath、Yacouba Touré和Kra N’Guessan等艺术家创立的集体。和他们一样，Aboudia关注自己身边的环境，使用回收材料。但他将这一做法推进一层，将街头儿童的视觉语言纳入其独有的美学中。
他自称的”nouchi”风格，源于观察孩子们用炭笔在墙上画画时所形成。”简单的画作，描绘汽车、电视、身份象征、声明和谚语，”他描述道。这些孩子，”被视为最弱小、不被认真对待、被世界遗忘”，成了他的老师。
然而，Aboudia的商业成功也带来了质疑。一个诞生于阿比让街头、见证最脆弱者痛苦的艺术，如何能成为伦敦拍卖行天价交易的奢侈品？这一路径是否有某种荒谬？
非洲当代艺术市场在近几年爆炸性增长。2021年，其拍卖价值增长了44%，达到创纪录的7240万美元。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扩张，难道不主要满足了对新奇异国情调的需求吗？西方收藏家是否不过是想用他们认为的新趋势来多样化他们的投资组合？
阿布迪亚本人似乎意识到了这些矛盾。他拒绝被市场定义。”我从不想为任何人画画或工作，我做我想做的事。如果你喜欢，那就太好了，否则无所谓。”他坦率地说道。如今他享受成功，也希望通过阿布迪亚基金会回馈社区，该基金会支持科特迪瓦年轻艺术家和贫困儿童。
他的作品扎根于一个特定的社会现实, , 阿比让的街头，同时达到了一种普遍的维度。画中的扭曲面孔、瞪大的眼睛、令人不安的微笑，都在诉说着人类在最脆弱又最有韧性的状态中的处境。这些既童稚又幽灵般的人物直视我们的眼睛，迫使我们承认他们的存在。
“作为艺术家，我的贡献是为下一代讲述我们的故事。作家将写作，歌手将歌唱。而我，画画。”阿布迪亚说道。在这简单的陈述中体现了他创作的全部力量：见证、叙述、传承。不是作为一个疏离的观察者，而是作为一个完全投入所描绘现实的参与者。
阿布迪亚的作品是对无形的视觉记忆，是让被忽视者发声的都市编年史。它们实施了亨利·勒费弗所谓的”城市权利”[1]，即被排除者对城市空间的重新占有。通过他的画作，阿比让街头的孩子们宣告他们的存在以及被看见的权利。
阿布迪亚在国际上的成功，非昙花一现，而是逐年稳步增强。这是伟大艺术家的标志。他的绘画，既原始又精致，抵抗任何轻易的挪用。它逼迫我们面对自己的特权和舒适，提醒我们：在经济统计、地缘政治分析和关于”发展”的话语背后，有真实的生命、脆弱的身体和坚韧的梦想。
所以，是的，去国际大画廊看看阿布迪亚。赞叹他作品的视觉力量。但别忘了作品的出发点：阿比让的街头，一位艺术家的生活体验，他将贫困转化为创造力。如果你想把他的作品简化为贫穷或暴力的美学，请记住他自己的话：”艺术不是像你在市场上卖茄子一样。”
- Lefebvre, Henri. La Production de l’espace. Paris: Éditions Anthropos, 1974.
- Appadurai, Arjun. Modernity at Large: Cultural Dimensions of Globaliza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