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如果你们还认为当代绘画只不过是艺术博览会里以天价出售的空白画布,Chase Hall会告诉你们,仍有艺术家敢于提出真正的问题。这位32岁的美国画家,自学成才,十年来构建了独特的艺术作品,探讨混血身份、自我构建以及在一个仍难以直面自身矛盾的美国中黑色形象的表现。凭借埃塞俄比亚咖啡和生棉布,Hall构建了一种视觉语言,拒绝种族感伤的简单化,同时完全承认他所用材料中蕴含的历史暴力。
Hall出生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母亲是白人,父亲是黑人,他在不断的不稳定中成长,十六岁前换了八次学校。这段游牧般的童年,辗转于贫困社区和富裕区之间,穿梭于芝加哥、拉斯维加斯、科罗拉多、迪拜和洛杉矶,培养了他对构成美国社会的阶级与种族机制的敏锐意识。2013年他带着成为新闻摄影师的雄心来到纽约,却没想到绘画会成为他钟爱的媒介。但在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面对Henry Taylor的一幅画作时,情感的震撼让他泪流满面。那一美学觉醒让他明白,绘画可以成为一件生存的工具,而非仅仅是资产阶级的装饰。
双重意识作为概念基础
为了理解Hall作品背后的知识架构,需要回溯非裔美国人思想的奠基文本。1903年,W.E.B. Du Bois发表了《The Souls of Black Folk》,书中他提出了”二重意识”的概念:总感觉被他人目光注视,”用一个对你怀着戏谑的轻蔑与鄙视的怜悯的世界的尺度来衡量你的灵魂” [1]。Du Bois写道非裔美国人”总能感受到这种二元性:既是美国人,也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无法调和的愿望;两个理想在一个深色的身体中交战” [1]。这一关于种族化主体性的理论不仅是心理描述,更是对Du Bois所谓”面纱”背后存在意义的深刻社会学分析,这层象征屏障将美国黑人与完全的人性认可隔开。
霍尔,作为一名混血男子,经历了一种特别复杂的双重意识。他毫不隐讳地表达了这一点:”你们总是被排斥,因为你们不是百分之百的白人,而你们又总是被谴责,无法得到那种身为完全黑人、没有殖民历史基因的完整爱。” 他将这种夹缝中的身份称为”混合性”、”二元性”,甚至是”回文式”的,这使他处于一个美国社会传统上拒绝承认的中间地带。历史上的规则如”one-drop rule”(凡有非洲祖先者即被定义为黑人)或”三分之五妥协”(把一个奴隶计为三分之五个人),始终基于绝对的白人原则:如果你不是完全的白人,那么你就是黑人。霍尔拒绝这种简化的二元对立。
他的艺术实践因此成为对这种”二元性”的视觉探究。将棕色咖啡液涂于白色棉布上,绝非单纯的审美选择:这是对双重意识的字面呈现。咖啡主要产自非洲和拉丁美洲,承载着殖民剥削和三角贸易的历史。棉花则是美国南部奴隶劳作的产物,是奴隶制经济最有力的象征之一。霍尔有意留白部分画布,描绘无面孔的脸庞、洁白的膝盖和未涂色的生殖器,创造他所称的”拒绝点”。这些负空间并不是缺失,而是白色存在的强烈体现,深藏于对黑暗的呈现之中。这正是杜波依斯所说的面纱,得以具象化。
然而,霍尔超越了W.E.B.杜波依斯理论的单纯阐释。杜波依斯描述的是在白人社会眼中黑色无可质疑的美国黑人经历,而霍尔探讨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身份:混血个体,被白人朋友视为”黑人小子”,被黑人家庭视为”漂白小子”。这在两个各自部分排斥他的世界间的持续摇摆,使他成为,借用他自己的说法,一种”回文式”的存在,可双向解读,但从未完全融入任何一方。他的角色常被描绘成从事历来被视为白人专属的活动,如骑马、冲浪、网球,是拒绝被局限于”刻板黑人空间”的形象。霍尔描绘安坐的黑人男子、马里布海滩上的黑人冲浪者、穿着骑马服的黑人骑手,他希望借此复杂化外界对黑色的视角,打破单一刻板印象。
这一做法直接呼应了杜波依斯关于他所谓的”天才十分之一”男黑人群体的关切,这十分之一的人通过教育和公民参与,向世界展示他们民族的全部智力和文化能力。Hall也创作了一件名为The Talented Tenth (Mixed Doubles)(2025年)的作品,描绘了四位身穿网球服的黑人男子手持球拍站在砖墙前。标题在多个层面上起作用:它既指杜波依斯1903年的文本,也指网球中的”混合双打”,当然还指Hall所宣称的”混血”(”mixed”)身份。人物穿着受美国经典风格启发的服装,网球毛衣、开襟羊毛衫和有褶裤子,并饰以发型和特征,这些有时通过负空间表现,正是其艺术语言中特有的”拒绝点”。该作品同时作为历史文献和未来梦境,既是记忆也是投射。
在Hall那里,双重意识转变为多重、分层的意识。不再仅仅是在两个固定身份间游走,而是意识到身份本身是一个流动的过程,是持续的变成。正如他所说:”同时存在与成为”。他的画作是”这种成为的收据”,是对一个执着问题的痕迹:当没人看着我时我是谁?当所有人看着我时我是谁?我如何能在社会为我准备的框架之外存在?这些问题,杜波依斯一个多世纪前就提出过。Hall将其重新阐释于我们的时代, 那个混血日益普遍但源自隔离时代的心理结构仍以令人不解的韧性存在的时代。
Gordon Parks及其纪录片视角的遗产
要理解Hall在形式和政治上的抱负,必须提及戈登·帕克斯(Gordon Parks)这位美国黑人新闻摄影先驱。帕克斯1912年出生于堪萨斯州,是1948年《Life》杂志录用的第一位非裔美国摄影师。二十多年间,他记录了民权运动、城市贫困、哈莱姆帮派生活,也成为首位导演好莱坞大型电影的黑人导演,作品是其半自传小说改编的《The Learning Tree》(1969年)。帕克斯曾说:”我意识到相机可以成为反对贫穷、种族主义以及各种社会不公的武器” [2]。
当Hall带着他的相机来到纽约时,他明确参考了帕克斯。他希望以帕克斯的方式做新闻摄影, , 即带着同理心、尊严与投入。多年间,他每天徒步15到25公里,拍摄面容、场景、生活瞬间。这种通过行走与观察训练出来的眼光,正如帕克斯也曾花数周时间陪伴他的拍摄对象一样,深刻地塑造了他的感知。当Hall开始绘画时,这不是放弃摄影,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延伸了它。构图、镜头选择、对衣着作为社会与身份标志的关注,皆源于他的摄影训练。
帕克斯的原则是,在拍摄一张照片之前,要充分吸收被摄对象的形象。霍尔的做法类似:他的画作从来不是匆忙的插图,而是记忆、观察和积累反思的浓缩。他所画的人物,包括爵士乐手、塔斯基吉飞行员、穿着工装裤的工人和美式足球运动员,都同时具备一种既是原型又是独特个体的品质。我们在帕克斯那里也能看到同样的方法:他的题材,无论是哈莱姆年轻帮派头目红杰克逊,还是里约贫民窟患哮喘的孩子弗拉维奥·达席尔瓦,都始终以一种拒绝追求耸人听闻的人道主义视角来处理。
帕克斯的教训是双重的。一方面,他展示了纪录艺术可以作为社会正义的工具。另一方面,他证明了黑人艺术家可以掌控所有媒介, , 摄影、文学、电影和音乐,而不需要学术机构的认可。帕克斯和霍尔一样,都是自学成才。这样的自学不是障碍,而是优势:它让人摆脱刻板印象和僵化的惯例,创造出真正个人化的语言。
霍尔从帕克斯那里继承了将服装视为性格揭示者的品味。他画中的人物穿着经过精心挑选的服装:20世纪40年代的宽松实用裤、经典开襟羊毛衫、整洁的白衬衫和黄色领带。他说:”我给他们穿的衣服就像我自己穿的。”这种画家与被画者之间的认同感从不自恋,而是一种彻底的诚实:霍尔画的是自己熟悉的、自己经历过的,在他游走的两个世界之间。服装变成了身份的铠甲,是标示自己属于一种选择性社区而非被指定的方式。
霍尔与帕克斯的联系超越了简单的风格影响,属于政治传承。帕克斯曾说相机是一件武器。霍尔则认为棉布画布和咖啡本身是带有历史暴力的材料,必须加以反转。他字面上使用殖民剥削和奴役的产物,来描绘黑人形象,以尊严、休闲和沉思的姿态出现,实现了一种象征性的再占有。这些身体不再由暴力定义,而是由优雅、风格和智慧定义。正如帕克斯拒绝将他的题材简化为苦难,霍尔也拒绝将黑暗简单等同于其痛苦。
帕克斯还开辟了导演之路。他的电影The Learning Tree,在他的家乡堪萨斯的斯科特堡拍摄,讲述了他在隔离时代的童年。霍尔则创作了一部作为分散自传的作品。每一幅画都是记忆的碎片重组,一次内省的具象化。他作品的标题如Mama Tried(2025)、Momma’s Baby, Daddy’s Maybe(2025年维也纳展览标题)、Heavy Is The Head That Wears The Cotton(2025),展现了讲述个人故事同时引发普遍共鸣的意图。帕克斯用影片记录自己的童年;霍尔则以碎片、暗示和视觉密码绘画他的童年。
Parks的遗产也体现在对宁静时刻的关注上。Parks拍摄了在哈莱姆街头玩耍的孩子们,围坐在餐桌旁的家庭,那些从世界的艰辛中偷来的温情瞬间。Hall描绘冲浪者、骑手和在晚餐馆休息的男人。”不必事事追求表现,”他说。这种对非表现、存在而非行动、存在感而非抗争的强调,构成了一种审美的抵抗。在一个只承认黑人身体的超级物理性如运动、舞蹈或暴力的社会里,仅仅展示黑人男性存在、思考、梦想,便是一种深刻的颠覆行为。
介于物质性与隐喻之间的实践
Hall的技法特别有趣。他为一幅画准备多达一百杯浓缩咖啡,变化烘焙程度和水咖比例,以获得二十六种不同的棕色调。还带热气的咖啡直接倒在粗棉布画布上。Hall必须快速作业,有时跪着或站在脚手架上,控制流淌、斑点与细微差别。这是一个几乎像编舞般的身体过程,使他的工作室成为他自己所说的”冲突的大熔炉”。随后使用丙烯颜料添加明亮色彩的点缀,湛蓝、柠檬黄和深红,与土色调形成对比。但令人震撼的是留下了大量白色:没有特征的脸庞、幽灵般的手、苍白的膝盖,仿佛画布抗拒被完全覆盖。
这种材料的抵抗是刻意为之。Hall说他将这些”空白时刻”作为”身份的马赛克”,是观众可以投射自己故事的空间。但这些白色并非中性:它们是棉花的字面上的白色,这种材料曾将数百万非洲人从土地上撕离,锁链锁在种植园里。通过留下棉花可见,Hall既不抹去它,也不将其隐藏在多层油漆下:他将其置于指控之中。每幅画因此既是法律文件也是美学作品,是在美国历史无休止审判中的证据。
咖啡的使用同样蕴含象征意义。像棉花一样,它是一种与剥削相关的出口作物。但它也是社交之饮,联想到20世纪初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聚集的维也纳咖啡馆。Hall清楚这种双重内涵:一方面是殖民暴力,另一方面是公共讨论空间。他特意选择埃塞俄比亚产的咖啡豆(埃塞俄比亚是咖啡的发源地),将他的创作根植于非洲地理。咖啡的棕色成为黑暗的视觉隐喻,却不是奴颜婢膝的模仿。正如他用粗犷诗意说的那样,那是”一种浸润在棉花里的黑色素”。
一些评论家指责Hall有机会主义行为,特别是当他的画作The Black Birdwatchers Association (2020)中描绘一名黑人男子用双筒望远镜观察鸟类的作品在中央公园事件后走红时, , 一名白人女子曾报警举报一位黑人观鸟者。Hall承认自己也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这幅图像,同时坦言:”我觉得利用这个事件有些内疚,但我也感到震惊。看到我的作品广泛传播,有时被对漠视的利用,有时又因 Black Lives Matter 的突然热潮而被利用,这让我深感不安。”这一疑惑时刻展现了一种罕见的正直。Hall拒绝被利用,即使这种利用可能有利于他的职业生涯。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引发思考,而非制造预设的掌声。
迫切需要一种介于之间的美学
Chase Hall的作品之所以在今日不可或缺,正是因为它拒绝妥协。它拒绝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痛苦与快乐之间、政治与美学之间、纪实与虚构之间做出选择。它完全接受自己栖居于那令人不适的混合空间,这个”中间地带”是美国社会一直试图抹去的。在身份本质化盛行的背景下,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固定类别自我定义,这些类别往往由外界强加,Hall提出另一种路径:接受多样性,拥抱矛盾,把混沌视为创造的力量而非隐瞒的弱点。
他的作品与生者和逝者对话。与一百多年前诊断出双重意识的杜波依斯对话。与展现黑人男性能够掌握所有表现工具的帕克斯对话。与亨利·泰勒、凯瑞·詹姆斯·马歇尔和查尔斯·怀特, , 他们善意的幽灵萦绕其创作的作品对话。但Hall不是盲从者。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新视觉语法。这种语法既非概念化也非感伤,既非抽象也非纪实。它仅凭诚实的力量支撑起来。
观看Hall的绘画,是面对无答案的问题。那些休憩的男子、优雅的骑士、悬浮于咸湿空气中的冲浪者是谁?他们是记忆、投射、幻想还是文献?画布并不定论。而正是这种开放赋予其价值。在一切都必须即时解码、分类、”可上Instagram”的时代,Hall提供了抵抗速食消费的影像。他的画作需要时间、关注和视觉努力。他们以不提供确定性而是提供可能性来回报这种努力。
当然,人们可能会指责他在形式上有些自我满足,或许过于偏爱材质效果。也可以质疑围绕他的市场:他的画作在拍卖中售价在20,000至90,000欧元之间,被惠特尼、美术馆和布鲁克林博物馆收藏。这一切都散发着文化建制、时髦画廊、富有收藏家的气息。但这是谁的错?Hall并非选择了这个体系;他仅是在努力生存,同时保持声音的完整。事实证明他成功了。尽管媒体机器、市场期待和矛盾的命令(”保持真实但要卖得掉”,”保持政治立场但别太过”,”要黑人身份但不限于此”),Hall依旧提出问题,泼洒着滚烫的咖啡在棉布上,留下未完成的面孔。
他最近在维也纳举办的展览名为Momma’s Baby, Daddy’s Maybe(妈妈的宝贝,可能是爸爸的),直面探讨了黑人父亲身份、破碎的亲缘关系以及艰难的传承问题。标题来源于他童年时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既”摧毁”了他,也”塑造”了他。2024年成为父亲的Hall现在思考他应当传递给女儿Henrietta什么。如何讲述这个复杂的故事?如何向她解释她是一个混血儿的产物,而这种混血并非总是自由选择,她体内蕴含着矛盾的历史层次?这些问题贯穿于Hall的新画作,画中呈现了处于父亲、保护者、关怀者姿态的黑人男性。他不再仅仅探询身份,而是关注传承、家谱,以及尽管如此还能组建家庭的可能性。
归根结底,使Hall的作品不陷于虚无主义或受害者自怜的,是他固执的乐观。”我真的相信生命”,他简单地说。这句话可能显得幼稚,但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一位看过美国社会背面, , 贫困、父母监禁和持续不稳定, , 却依然决定绘画优雅、美丽与可能性的画面的人所作的信仰宣言。这一选择既是伦理的也是审美的。他表达:是的,历史充满暴力,是的,支配结构依旧存在,但不,我们并非注定反复上演同样的悲剧。有逃脱、有破绽、有时刻让人们单纯存在,而无需证明自我存在的价值。
Chase Hall的画作不会改变世界。它们不会推翻资本主义,不会废除种族主义,不会治愈历史创伤。但它们做了一件更谦逊、更本质的事:创造了一个呼吸空间。一个复杂性得以存在而无需立即解决,矛盾得以共存而不相互抵消的空间。一个人可以既是黑人也是白人,既是美国人也是其他身份,既是画家也是思想家,既是幸存者也是创造者。那已经很多了。甚至可能是我们今天对艺术所能提出的全部要求:帮助我们在一个用确定性让我们窒息的世界里,稍微呼吸得更好,更深刻些。
- W.E.B. Du Bois,《黑人之魂》, A.C. McClurg & Co., 芝加哥, 1903年
- Gordon Parks,发表于《镜中之声:一部自传》,Doubleday,纽约,199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