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Kyle Dunn 在公寓中画男性裸体，你们最好关注一下。不是因为在2025年男性裸体仍然是一种挑衅，我们早已超越了这一阶段，而是因为这位定居布鲁克林的美国艺术家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悖论性的壮举，使亲密戏剧化、日常生活电影化，以及孤独感却奇异地充满存在感。在他通常高1到2米的木板亚克力画中，Dunn 构建了静谧的家居场景，光线如手术刀般精确划分空间，每一件物品，无论是平衡的硬币、被压碎的水果还是缎带，都承载着无法完全解析却能隐约感知的象征意义。
他的作品的电影谱系不仅仅是简单的影响，而是真正的结构传承。Dunn 本人毫不遮掩地表明：”Almodóvar 是我有史以来最喜欢的艺术家”[1]，由此与这位西班牙导演及其背后的1950年代好莱坞德国情节片大师Douglas Sirk 建立了直接的继承关系。这种血统值得深入探讨，因为它构成了理解他作品的基石。在 Sirk 作品中，饱和的色彩与严谨的构图用来揭露战后美国社会的虚伪，将家居情节剧转化为毁灭性的社会批判。资产阶级的室内成了金笼子，人物在传统的重压下窒息。Almodóvar 继承了这一美学，但将其颠覆，运用相同的视觉语言来庆祝而非谴责，拥抱过度而非批评。
Dunn 卓越地综合了这两种方法。他的画作借鉴了 Sirk 那种无情的光线结构，明暗分明的区域将空间切割成不同的心理领域。”电影中，光的电影效果常常创造出残酷的色彩区块，与限定的光区交织。以同样方式，我经常围绕光与暗的分界来构造我的画面”[1]，他解释道。这种光线从不写实；它总是来自我们能感觉到的人造光源，如在片场一样。在2022年于Wadsworth Atheneum展出的代表作《The Hunt》中，一名年轻男子蹲坐在五斗柜上，摆出一个不寻常的姿势，一只脚穿着白靴，另一只脚仅穿着袜子。夜光将打开的抽屉切割成锯齿形，形成了一个节奏感的图案，这也是构图的起点。但与Douglas Sirk的悲观主义不同，Dunn 的作品中蕴含着潜在的温柔和幽默，化解了可能的悲剧。狗走出画框，靠着家具的Bruegel画作复制品，电话在墙上投射出淡淡的光芒：这些元素引入了叙事维度，却从未完全解开。
这种叙事上的模糊性恰恰构成了Almodóvar最深刻的遗产。在这位西班牙导演的作品中，故事总是拒绝被单一的解读所囿限。悲剧与滑稽并存，情色滑向荒诞，这种语义的不稳定反而成为自由的源泉，而非混乱。Dunn在绘画中娴熟地复刻了这种策略。他的构图充满了他自己所说的”彩蛋” [1]，这些视觉线索暗示多重含义，却从不强加唯一解读。在《Studio Still Life》 (2024) 中，前景的静物, , 丰盛的水果、厨房用具和工作室设备, , 展开了一系列带有自嘲讽刺意味的情色暗示。一个杵杵放在张开的研钵中，一个被压碎的梨正渗出果汁，一朵具阳具形状的朱顶红正准备绽放。但这究竟是在庆祝感官的愉悦，还是在讽刺我们将日常生活性化的倾向？这两种解读并存，而这种并存正是作品本意。
艺术家的创作方法事实上令人想起电影制作过程。他首先用手机拍摄照片，通常是为了捕捉”一个短暂的光影瞬间，光线以某种方式洒落在房间里” [1]。这些图像随后通过数字合成，被他比作拼贴，创造出作为绘画基础的数字草图。这种综合的方法，不断对现实进行重组、剪辑并人工照明，使得每幅画都像电影布景，仿佛是重建的摄影棚。画面中出现的男性形象，常是他的未婚夫，有时是他本人，始终是复合体，成了演绎自身角色的演员，参与一个模糊的剧情。”我一半以自传方式工作，一半以虚构方式” [1]，Dunn如是说，这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介于纪录与虚构之间的模糊地带，这既是Almodóvar电影的特征，也是他个人绘画实践的特色。
情节剧必然涉及情感的夸张与放大，甚或滑稽，这正是Dunn展现其复杂性的地方。他的画作绝不流于煽情，正因它们承认自身的人工痕迹。他笔下角色光滑无毛的身体宛如人体模特；姿势常借鉴古代大师，过于刻意而不自然；光线则显而易见地戏剧化。此种讽刺的距离感避免了过度情感化，同时允许对强烈情绪状态的探讨。在《Paper Angel》 (2023) 中，一名赤裸男子蹲坐，凝视着由书籍、鸡蛋、纸卷、柑橘和香烟组成的杂乱组合。场景本可能滑向悲惨境地，但严谨的几何构图，连接弯曲背部与墙上剪纸纸天使身影的阿拉伯式曲线，将画作转化为形式与情感的沉思。戏剧性的明暗对比的确唤起孤独感，但以近乎歌剧般的庄严，将瞬间升华为典型象征。
超越这种电影传承，Dunn的作品植根于一种需要认真审视的特定美国绘画传统。评论家Christopher Alessandrini将他定位为”20世纪中期美国酷儿现代主义的自然继承者：Paul Cadmus的狂欢密度；George Tooker或Jared French的日常超现实主义；George Platt Lynes的神话式姿态”[2]。这一系谱并非偶然。这些活跃于1930至1970年代的艺术家，在抽象表现主义主导美国艺术舞台的时代，依然坚持严谨的具象表现。他们对男性身体细致描绘的承诺，对异性恋规范之外男性气质的探索，以及他们采用如蛋彩画这类古老技法，体现出对当时现代主义命令的有意识抗争。
Dunn继承了这种矛盾的位置：通过回望过去成为当代，通过掌握学院派技巧而激进。他在马里兰艺术学院的跨学科雕塑初期训练似乎微不足道，但实际上解释了许多现象。在全心投入绘画之前，Dunn创作带色浮雕，使用环氧树脂板、石膏和泡沫雕刻后上色。这种二维与三维的混合方法延续至其现今即便在平面作品中也能见到。物体似乎想要跳出画框，投影几乎触手可及，反光表面叠加现实层次。这种雕塑感使他与美国的视觉欺骗（trompe-l’oeil）传统尤为接近，尤其是John Frederick Peto的静物，藏于沃兹沃斯艺术博物馆，Dunn也直接以此为2024年机构展览的灵感。
视觉欺骗不仅是技艺炫技，更是对幻觉与现实、表面与深度边界的哲学探问。在Peto的静物中，丝带与纸片仿佛由画中的针钉所固定，细节精致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撕开。这种刻意混淆的层级，在Dunn作品中体现为镜子、反射、透明物体的系统使用，模糊空间解读。在Sea Bell (2024)中，一名青年躺于钴蓝色床单上，一只跳跃的青蛙似乎盯着一只飞蛾。墙上悬挂的框画是一只鹰鹭嘴衔鱼，形成了一种彼此嵌套的捕食体系，令人不知谁捕谁，甚至捕猎是否真实或幻想。视觉欺骗在此成为叙事工具，多重可能的解读方式。
这种技艺上的精湛服务于有意为之的语义模糊，或许构成了Dunn作品中最令人恼火，也是最激发思考的方面。他的画作固执地拒绝传达明确的信息。它们是对当代酷儿家庭生活的庆祝，还是对普遍孤独的沉思？是记录亲密关系，还是进行舞台化呈现？是为观者提供逃避之道，还是迫使他们直面自己作为窥视者的位置？艺术家声称这种开放性：”画作，最好是工具，用来让某人感受到一种情感。如果它让你有了感受，那正是我想要的” [1]。”但这种表面上的谦逊掩盖着巨大的雄心：使每幅画作不仅是封闭自足的作品，而是一个投射空间，让观者主动构建自己的体验。
标题参与了这种控制下的开放策略。Devil in the Daytime（2024），是他在洛杉矶的首个个人展览的同名作品，指的是”午间魔鬼”，即压在修道士身上的午间倦怠症。Dunn将这种中世纪精神动荡与当代对生产力的体验相提并论，一种持续被要求创造的强制感，反而导致了拖延症。画面展示了遗弃的购物袋，暗示某种消失或逃离，但逃向何处？标题开启了一系列文化和哲学的共鸣，却从未产生单一明确的解释。
这种概念上的复杂性，这种将表面上矛盾的领域共存的能力, , 情色与幽默、日常与神话、自传与虚构, , 使Dunn在当代具象绘画中占据独特的位置。35岁时，他的作品已被达拉斯艺术博物馆、迈阿密当代艺术学院、沃兹沃斯美术馆及北京X博物馆收藏，迅速获得了机构认可，显示出他项目的相关性。但超越这些外部肯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方法的内在连贯性：从画板的尺寸到光滑的丙烯质感，从主题选择到构图安排，每一元素都参与统一的视野，丝毫不留偶然。
然而，仅将这项工作视为形式的炫技是狭隘的。虽然未曾公开宣称，政治议题却始终存在。以脆弱姿态呈现裸男性，展示酷儿家居场景，并赋予其与古典大师对圣经或神话场景相同的尊严，是一种重大的象征转移。Dunn无需高举口号；他的画作安静地实现了数十年激进主义所奠定的可能性：将同性爱生活的日常书写进西方艺术史的大叙事中。这种表面上的正常化, , 男人和他们的狗一起做瑜伽、午后打盹、凝视自己的倒影, , 实际上是一种征服，而Dunn以沉着从容对待这些主题，体现了前辈们奋力争取的自由。
然而问题仍然存在：五十年后，这些绘画作品会被人们记住什么？是它们的技术完美，尽管在那些重视手势表现力的人眼中可能显得冷漠？还是它们的叙事内容，相较于过去伟大的绘画史诗似乎显得琐碎？又或者正是形式与内容之间这种未解的张力，这种使观者维持在一种富有成效的不确定状态的能力？艺术史上充斥着那些技艺精湛却因其炫技无实际内容而被遗忘的画家。Dunn会面临这种风险吗？大概不会，因为他的形式智慧始终服务于一种真实的焦虑，一种真诚试图捕捉当代人类经验中难以捉摸之物的努力。他的画作是感官陷阱，是精心设计用以结晶短暂情绪状态的装置。它们以优雅而非暴力，以讽刺而非煽情实现这一点，也许正是其最珍贵的独特性。在一个被尖叫吸引注意力的图像充斥的世界里，Dunn轻声细语，正因如此人们才会靠近、仔细观察并驻足。绘画，这种被认为已经过时的艺术，在这里重新获得了暂停时间的力量，成为一幅凝聚了我们身份所有模糊之处的定格画面。如果你仍未被说服，那很可能是因为你在错误的地方寻找情感。
- Katie White，”There’s a Coyness: Inside Kyle Dunn’s Symbol-Rich Cinematic Interiors”，《Artnet News》，2024年6月27日。
- Christopher Alessandrini，”Kyle Dunn’s Paintings Portray Games of Anticipation”，《Frieze》，2024年7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