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认真听我说，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人：Paul McCarthy依然是我们时代最必不可少的美国艺术家，他敢于以一种连我们当中最愤世嫉俗的人都难以承受的诗意残酷，面对消费社会的奠基谎言。1945年出生于盐湖城的摩门教家庭，这位八十岁的男人继续创作出具有宣泄性暴力的作品，揭露隐藏在美国梦美好景象背后的创伤。他的作品从20世纪70年代的叛逆表演延伸到当代大型装置，构成了对美国集体心灵的无情考古。McCarthy不仅仅是一个挑衅者：他是一个天才诊断师，他以外科医生的精确和先知的愤怒审视他所处时代的病态。他的最新作品，特别是自2019年开始的”A&E”系列，证明了当别的艺术家陷入自我讽刺时，他依然在深化对当代权力结构的激进批判。
厌恶作为文化无意识的显现
Paul McCarthy的作品在理论上的最深根基来源于Julia Kristeva对厌恶（abjection）的概念, , 这是一种界限模糊的区域，在这里”纯净”与”污秽”，”可接受”与”无法命名”之间的边界消解。Julia Kristeva在《恐怖的力量》中将厌恶定义为”扰乱身份、系统、秩序”、”不尊重界限、位置、规则”的存在[1]。McCarthy以一种甚至超越这位法国精神分析学家理论意图的激进态度体现了这一概念。早在1974年他的首次表演”Sauce”，当时他将脸涂满番茄酱、蛋黄酱和生肉时，这位加州艺术家就已经在探索这一基本临界状态。番茄酱并不完全是血，蛋黄酱也并非真的精液，但这种令人不安的类比恰恰激活了Kristeva所描述的心理机制：观众面对的是揭示自己压抑的替代物。这一策略在1976年的”Class Fool”表演中达到高潮，McCarthy在被调味品涂满的教室中暴力地投身其中，直至筋疲力尽和受伤。这位艺术家本人也认可这一层面：”我怀疑观众之间存在不信任的暂停，尽管他们坚持有意识地解释番茄酱就是番茄酱。我怀疑当番茄酱变成血时，他们会感到不安”[2]。
由惠特尼美术馆于1993年组织的展览”Abject Art: Repulsion and Desire in American Art”确立了McCarthy作为这一污秽美学大师之一的地位，和Mike Kelley及Kiki Smith并列。但当他的同时代艺术家们常常专注于形式策略时，McCarthy将污秽推向了其最具爆炸性的社会和政治含义。他的系列作品”White Snow”（2009-2016）将白雪公主的故事转变为排泄物噩梦，七个小矮人变成了在由假体液体污染的环境中游荡的威胁性的阳具形象。童年的纯真，作为迪士尼文化的神话基础，实际上在污秽的侵入下被强暴了。这种亵渎并非无的放矢：它揭示了构筑美国开创叙事的被压抑暴力。McCarthy并未摧毁纯真，他揭示了它的构造本质及其意识形态功能。白雪公主无瑕的白色变成了一个荒诞的狂欢剧场，暴露了潜藏于华特迪士尼作品光滑表面下的恋童癖幻想和施虐冲动。
2013年在Park Avenue Armory展出的装置作品”WS White Snow”，面积近1600平方米，是这一探索的高潮。在这片散布着垃圾和分泌物的人工森林中，参观者被迫穿行于污秽的迷宫，使他们的漫步成为一种污秽的体验。建筑本身变得污秽，迫使身体与令人厌恶的物质产生不舒服的亲密接触。污秽的空间化揭示了McCarthy项目的政治维度：这不仅仅是为了震惊，更是为了通过身体上的体验转换来揭示我们与压迫性结构之间无意识的共谋。不幸的是，这件重要作品因缺乏体制支持于2024年被拆除，证实了艺术体系对他最激进批评的抵抗。正如他的儿子Damon所哀叹的：”我们愿意与任何人谈判，只为维持作品的生命” [3]。
这位艺术家如今通过”A&E”项目继续这场探索，该多媒体项目始于2019年，与德国女演员Lilith Stangenberg合作，希特勒和伊娃·布劳恩的形象与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原型交织在一起。这种大胆的叠加揭示了政治污秽的深层机制：人类最具破坏性的冲动如何与原始神话相联系。McCarthy不再仅仅亵渎美国的纯真，他挑战了西方文明的基石。污秽在此成为历史分析的工具，揭示了原始暴力与当代现实之间的连续性。通过这种方法，艺术家实现了Kristeva所识别的污秽的宣泄功能：”使净化、救赎和赎罪成为可能”，不是通过回避，而是通过与我们最深恶痛绝事物的直接对抗。
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无情解构
超越其精神分析的层面，McCarthy的作品构成了对美国消费社会及其异化机制无情的社会学批判。从《Hot Dog》（1974），这场艺术家将阴茎插入热狗面包，再涂抹芥末并饮用番茄酱的表演开始，McCarthy揭示了美国文化中食物行为背后的性与食人维度。热狗，作为快餐和美国生活方式的象征，在他的表演中成为一种变态的物件，揭示了消费主义被压抑的冲动。这种转化策略在《Bossy Burger》（1991）达到成熟，表演在回收的电视布景中进行，McCarthy戴上了Alfred E. Neuman的面具，讽刺烹饪节目。艺术家将烹饪行为转变为排泄盛宴，揭示了在”景观社会”中食物准备与消费背后的象征暴力。正如评论家Cary Levine分析的那样，McCarthy的这些”饮食狂热”揭示了”美国消费的机制”，展示了其冲动的底层
迈向2000年代的宏大装置艺术，使McCarthy能够加强这一社会学批判。《Pig Island》（2003-2010）将展览空间转变为反乌托邦的游乐园，大型玻璃纤维猪只在消费主义废墟般的布景中游荡。该作品作为娱乐产业对大众麻痹的直接隐喻：访客在这个为剥削他们而设计的系统中字面意义上变成了猪。这种寓言性质彰显了McCarthy高度的理论深度，远远超出了纯粹挑衅的范畴，提出对支配机制的系统分析。他对迪士尼角色的腐蚀性挪用遵循同样逻辑：通过将米奇老鼠变成强奸犯，白雪公主变成妓女，艺术家揭露了组织娱乐产业的男权和商业结构。
装置艺术《Tree》（2014），一座24米高的充气雕塑，安装于巴黎旺多姆广场，完美体现了这种颠覆策略。该作品官方宣称为”一棵圣诞树”，但显然酷似巨大肛塞，导致国际丑闻，并在展出两天后被破坏者毁坏。McCarthy坦然面对这一形式上的模糊性，于《世界报》声明这是一场有意的”玩笑”。超越轶事，《Tree》揭示了McCarthy艺术的批判功能：将被压抑的性引入最尊贵的消费空间。法国奢侈品圣地旺多姆广场因这座令人不适的雕塑而污秽，该雕塑暴露了驱动奢侈品购买的窥视欲与恋物情结。该作品如同扭曲的镜子，反映出行人自身参与这一基于对性冲动升华的经济体系。
这种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今天在McCarthy与他的儿子Damon的合作中找到了强烈的现实意义，特别是在”Rebel Dabble Rabble”系列中。这些跨代项目揭示了文化创伤的传递以及异化结构通过世代的延续。这位八十多岁的艺术家不再仅仅揭露消费社会；他探讨其当代变迁，特别是注意力经济和数字世界中情感的商品化。他近期的装置作品生成了超过15万张图像和数TB的视频记录，本身成为当代过度生产的隐喻。McCarthy将他自己的艺术实践转化为对新自由主义时代强迫性积累的批判。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堆积之上再堆积”成为一个社会无法管理自身生产力的症状。这种批判性的反思使McCarthy位列晚期现代性最伟大的分析者之列，与他时代最敏锐的社会学家媲美。
一位先见之明者的无情洞察力
Paul McCarthy如今成为为数不多的能够持续保持激进批判而不屈服于艺术市场容易手段或制度回收诱惑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八十岁高龄，他继续创作具有诗意暴力的作品，揭示了美国社会根本的伪善。他的作品以令人不安的准确性预见了威权主义的堕落、媒体操控以及定义我们时代的消费主义病态。当前在伦敦Hauser & Wirth展出的展览《Outside is Inside, Inside is Outside. God is Dog, Dog is Dog》证明了他的革新能力依然完整。McCarthy不仅是他时代的见证者，更是化学显像剂，使我们能看到那些我们宁愿忽视的事物。在一个当代艺术常陷入装饰性自满的时代，他以一种强硬的态度保持艺术的批判功能，令人敬佩。他的作品是对集体遗忘和安慰性谎言的必要解药。它提醒我们，真正的艺术不仅应取悦或娱乐，更应揭示我们社会努力压抑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McCarthy的艺术教导我们，真正的越界并非是违反道德禁忌，而是揭露这些禁忌形成并维持的机制。在这方面，他充分实现了Lacan所称的艺术的”揭示功能”，以及Foucault认定的对”我们自身的批判本体论”的必要性。因此，他的作品在一个控制和奴役形式不断复杂化和隐藏的世界中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 Julia Kristeva, 恐怖的权力. 论厌恶的散文, 巴黎，Éditions du Seuil出版社，1980年。
- Paul McCarthy，与Kristine Stiles的访谈，载于Paul McCarthy，伦敦，Phaidon Press出版社，2016年。
- Damon McCarthy，引用自The Art Newspaper，2024年9月11日。
- Cary Levine，《你是什么（以及如何）吃的：Paul McCarthy的食物狂欢》，InVisible Culture，罗切斯特大学，2003年。
